□文/本刊记者 杨昌作
一株神奇的野草,正在改变着一座城市的命运。
一个夏日的清晨,从重庆出发,由319国道顺长江而下,至涪陵乌江口,由此上行,山形渐渐陡峭险峻,乌江水变得湍急。公路修在半山腰,从车窗往外看,对面是绝壁,脚下是
滚滚乌江水。
沿着这种古栈道式的公路一直往南,是武陵山区。穿隧道过峡谷,无数的曲折反复之后,暮色苍茫时,一座古老而安静的小城出现在眼前。
这就是重庆市酉阳县,一个位于武陵山区深处的城市。
一年之前,这座小城还籍籍无名,常常有外地人惊讶地说:“呀,原来龚滩在酉阳啊!”龚滩是当地一古镇,位于乌江上游,被誉为重庆第一古镇,常有天南海北的旅行爱好者跋山涉水而来,他们知龚滩而不知酉阳。
但2004年7月,这座小城突然出名了。
天上真的掉馅饼了
一份巨额订单,使酉阳成了世人关注的焦点。
2004年7月底,盛产青蒿的酉阳接到了一份来自世界卫生组织的订单,他们计划2005年从该县购买1亿剂(1剂就是1人/份)青蒿素药品。1亿剂药品需青篙素30吨,以目前市价每公斤1万元左右计,价值3亿元!这是酉阳有史以来最大的一笔订单!要知道,酉阳2004年全县的财政收入才1.2亿元左右。
这不啻是一个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谁也没有想到,这种老百姓房前屋后随处可见的野草,竟然可以让酉阳人一夜富起来。
青蒿也被称为苦蒿。凡在农村生活过的人,一般会有这样的记忆,如果谁流鼻血了,就到野地里拔一株青蒿,将叶摘下,揉碎或者卷起来,塞到鼻子里,很快,鼻血就会止住。
据了解,青蒿之所以被世卫组织看中,是因为由青蒿提取的青蒿素类药物是治疗疟疾的一种良药。
一直以来,治疗疟疾的首选药物是奎宁类药物,青蒿素类药物只是二类药物。1998年,为了解决世界各地特别是非洲等地日趋严重的疟疾流行问题,世卫组织实施了“击退疟疾”计划,计划在12年间把疟疾致死人数降低一半。然而6年多来,由于疟原虫对奎宁类药物的抗药性越来越强,疟疾致死人数不降反升,由每年60~80万升至100多万升,形势异常严峻。于是青蒿素类药物被推上了抗疟疾的第一线,被誉为最有效的抗疟疾药物,需求激增。很自然的,供应了全球80%青蒿原料的酉阳成了世卫组织的第一选择。
经过了有关部门的宣传和人们的口口相传,这一段关于亿元青蒿订单的来龙去脉已经为当地人所熟知。当地人很乐意和记者谈起这个故事,他们常常这样告诉记者,青蒿现在值钱了!
酉阳一直很穷,以前值钱的东西实在太少,“山上无毛,地下无矿”,富裕这个词离广大的酉阳人太遥远了。
可以想见,突然出现的青蒿订单对这个小城有着多么重要的意义。
被激发的热情
见到方海明的时候,他刚刚吃过早饭。他住在板溪乡,离县城不远,是当地种植青蒿的大户,“我去年种了几亩,收益很好,今年就多种了点”。这一多就多了170多亩,“都是租的其他人的地,加上我自己的,一共180多亩”。
这个性格爽直的土家族汉子谈起他的青蒿很是高兴,一边讲他的180亩青蒿,一边不停地给记者添茶水,黝黑发红的脸上还挂着没来得及擦的汗珠,洋溢着喜悦。
他给记者看了一张他2005年的亩产投入收益表,内容大略如下:
土地费:200元;技工:30元;人工:栽35元,除草40元,收割25元,车费30元;肥料:100元;亩投资总计:460元。单株收益0.6元;亩总株数1400根,亩毛收入860元。亩利润:860元-460元=400元。
他说,如果风调雨顺,180亩青蒿收益将有近8万元。对于一个人均年收入只有一两千元的边远地区,这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据了解,青蒿种植严格而又简单。一般在每年2月下旬下种,4月下旬剪枝,5月下旬进行大田移植,经过一个多月的大田管理,到7月中旬青蒿开花的前夕,就可以收割了。所需时间5个月左右,而真正需要下田做事的也就3个月时间而已。所需劳动力也很少,整个种植期间,不过18个劳动力(按当地算法,一个劳动力即一个成年人一天的劳动量)。
投资方面,如果自己种植,每亩投资在50元左右。如果租地种植,其成本和方海明相当。
农民对于种植青蒿是否划算的判断很简单也很直接,只要比种植其他作物赚钱就行。他们发现,以较短的周期,较少的劳动力和50元左右的投资,就可以换回800元左右的收益,他们的热情,一下子被激发出来了。
据了解,板溪乡一个名叫许文旭的农民去年种了80亩青蒿,除去租金、劳力和肥料钱,纯收入6万多。有了这样的示范,当地农民纷纷返乡种蒿,许文旭所在的村组2005年竟然没有一个外出务工的,这在这个国家级贫困县里算得上是一个小小的奇迹。
方海明也把自己的两个儿子从沿海叫回来帮自己,他说现在家里人手紧缺,6月份是青蒿管理的关键月份,成与不成就在这一个月。他每天要请11~13个人给自己帮工,最忙的时候要请30多个人,每人18元一天,包吃。
他邀请记者参观他的大田,180亩青蒿地除了少数几块外,已经全部连成了片,远远望去,绿油油的青蒿随风摇曳,在正午太阳的照晒下,散发出清新的药香。
由自发种植到农庄模式
总以为在机关工作就是一定要坐办公室的。当记者和酉阳县农办联系的时候,发现错了,电话一直没有人接,办公室也找不到人。
“我们的办公室在农村。”县农办副主任刘岁荣告诉记者,他们一年365天,有2/3的时间在乡下。到了6~7月份他们几乎天天在乡下,挨家挨户地察看管理情况。
“2004年,酉阳种植了10000亩青蒿,到今年由于市场行情看涨,种植面积增到6万多亩,全县有3万多农民种植青蒿”。
刚刚从乡下回来的刘岁荣显得有些疲惫,由于长年累月下乡,他的皮肤已经晒得和农民差不多。
一杯清茶过后,他谈起了酉阳青蒿的种植历史。
酉阳青蒿的种植从时间上可以划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上世纪80年代至2000年,这段时间几乎谈不上什么种植,主要从野外采挖。一到青蒿飘香的时节,孩子们便背着小背篓带着镰刀上山了,当时的价格(90年代)是1.5~2元钱1公斤,忙活一个夏天也赚不了几个钱。
第二个阶段是2000年至2003年。这一阶段,酉阳县开始重视药业。但由于当时青蒿的市场行情不好,收益还比不上种玉米的收益,“推广起来相当困难”。
第三阶段是2003年之后,随着青蒿被世卫组织重视,接连两年,世卫组织都派出专家到酉阳考察,行情转好,青蒿一夜之间变成了抢手货,价格由2003年底的2~3元/公斤一路上涨到6~8元/公斤。到2004年8月,世卫组织发来亿元订单的时候,人们对青蒿的热情达到空前的沸点。
刘岁荣的工作则由如何想方设法推广渐渐演变成如何合理地安排青蒿生产。种植模式也由自发种植变成“公司+农户”模式。
到2005年初,一种新的“农庄”模式又诞生了。据介绍,这种农庄模式实行一体化经营的办法,由农民将种植青蒿的土地出租给青蒿经营企业,出租土地的农民再返聘到青蒿经营企业务工。青蒿经营企业提供统一的生产服务和技术指导,自然风险和市场风险全部由青蒿经营企业承担,农民只管“算账数钱”。
根据他们的协议,农民出租土地可获租金350元左右,返聘务工可获劳务收入450元左右,总收入800元。据有关方面提供的信息,酉阳全县仅种植青蒿一项,就增加收入2500万元,3万多进入农庄的农民增收1600多万元。
龙头华立
采访中,刘岁荣提到这样一点,对于一个拥有一定资源的边远小城,要想发展经济、将资源的潜力挖掘出来,必须有一个龙头企业,有了龙头才能带动全身。
对于酉阳的青蒿产业,华立控股就是这样的龙头企业。
华立进入青蒿素市场可以说很偶然。2000年,华立打算到重庆投资项目,在做项目评估的时候,青蒿素项目第一轮就被淘汰了。当时华立刚刚收购了重庆川仪,对医药行业知之甚少,但有一个细节引起了华立的注意。当时有一家青蒿素原料厂,连续多年亏损,想寻找合作伙伴,最后找到一家比利时公司,这家比利时公司对青蒿素表示出了浓厚的兴趣,甚至在合资申请没有得到批复的情况下,就注入了300万美元的资金。
当时华立感到奇怪,经过深入调查后,青蒿的产业路线图逐渐凸现出来。
2000年3~5月,华立召开了三次专家论证会,最后组建了重庆华阳自然资源开发有限公司,从控制资源的角度进入青蒿素产业。从此,华立与酉阳命运相连。
华立的第一步是建立青蒿基地,培育优良种子,随后通过技术支持、贷款等方式鼓励农民种植青蒿。到2005年,更是推出了前文所谈到的农庄模式,使得数以万计的农民参与到青蒿的产业链里。
在重庆市计委2003年的一份关于青蒿的资料上,我们看到了如下预计:按照10万亩规模化种植计算,可带动4万农户,实现农户增收5000元/年。建立青蒿素提取加工中心,可解决当地1500多人就业;达到设计能力后,华立公司每年可实现12亿元的销售收入,创造税金1.3亿元/年……
这段预测在2年后的今天基本上变成了现实。2004年8月,酉阳县一位领导在接受上海一媒体采访时表示,2004年青蒿将为县里贡献5000万元以上的税收。而2003年全县的税收总额才9800万元。至于2005年,从目前的行情来看,青蒿将会为酉阳作出更大贡献。
这就是龙头的作用!
普通农民的意识里也第一次有了公司的概念,有了产业的意识。方海明在接受采访时常不自觉地说“公司如何如何”。
冲击与磨合
确切地说,酉阳第一次被世人关注来自于2004年7月17日英国《泰晤士报》的一篇报道。这篇报道的题目是“中草药能挽救数百万人的生命”。
随后《参考消息》转载了这篇报道,闻风而来的媒体和商人住满了县城仅有的三家宾馆。从8月至9月,关于青蒿的报道一篇接着一篇,普通人熟知了酉阳,商人则看到了商机。
在2004年夏天青蒿收割的时节,更爆发了一场收购战。由于青蒿利润实在诱人,据了解,每公斤青蒿素成本估计为几千元,但目前青蒿素的价格却达到了每公斤1万元,利润率超过100%。
据当地人介绍,当时每天有近二十拨人在酉阳各处青蒿地转悠。他们找到当地做药材收购的生意人,委托他们暗地里出高价,想违规收购原本由厂家定点种植和收购的青蒿,价格也一路上扬。一开始是6块,到后来涨到了8块,有个别的收购商甚至出到了10块钱的高价。
农民“第一次感受到了市场竞争的好处”。住在酉阳城里的人也知道了“农村的青蒿很值钱”,因为老有操外地口音的人向他们打听哪里的青蒿最多最好。
除了收购战外还有资源争夺战。青蒿种植,种子最为关键,如果得到酉阳青蒿的植株样本,根据当地实际情况做进一步改良,将大大缩短研发时间,因此出现了好多怪事。先是一些人打着考察、学习的幌子试图获得酉阳的优良青蒿植株样本,被识破了。此计不成又生一计,一个假冒的“记者”,以采访为名到青蒿地里偷偷拔了一株青蒿想带走,被派出所抓住。
前来寻求投资和合作的人更是络绎不绝,酉阳青蒿的名气与日俱增。据酉阳一市人大代表透露,他年初参加重庆两会时,人家一听说他来自酉阳,“你们酉阳的青蒿很赚钱啰!”
于是乎,刚刚感受了巨大幸福的酉阳人,不由自主地卷进了商业竞争的洪流里。
除了外来的冲击外,农民和华立也进入了磨合期。板溪乡主管农业生产的副乡长何飞介绍,他日常工作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协调公司和农户之间的合作关系。
举个例子,作为企业,其生产销售完全按照流程执行,计划今天完成就决不能拖到明天。严格的程序化运作是商业文明的一个特征。
但农民的生产有很大的随意性。今天心情好身体好就多做一些,想打牌了赶集了,就少做些。预定今天下种,但刚好下雨,只有推迟到明天。随意性生产是农业文明的一个特征。两种不同特征的运作方式要在短时间内磨合得很好,是很难的事情。
于是,各级主管农业的政府部门担当起了润滑剂和粘合剂的作用。一边,他们和公司协调,在时间允许的情况下,保持一定的弹性。另一边,他们和农民协调,督促他们保证进度,按时种植。问到目前工作最大的困难,刘岁荣说:“企业、农民、政府之间三方观念的差异与碰撞是他们最大的挑战。”
到收割季节,矛盾又来了。公司方面希望农民将青蒿按双方的约定全部卖给他们,但是一些农民又很难抵挡其他收购商的高价诱惑。于是刘岁荣和何飞他们又只能两头做工作,希望公司能考虑农民的利益,提高收购价格;希望农民能守信用,不要只顾着短期利益,要考虑公司的实力和青蒿产业的长远前景。
不经意间,他们事实上在数以万计的农民中进行了一场商业理念的启蒙教育。一些农民开始看报看新闻,从中了解市场行情。
世界青蒿之都的生命力
在酉阳采访期间,记者听到这样一个有趣的笑话。5月底,非洲记者团来到酉阳采访,一个小孩子从来没有见过黑皮肤的人,竟然被吓哭了。
这个笑话间接地证明了以前的酉阳是何等的闭塞。
同时,还有一句话也给记者留下了深刻印象。一个酉阳的县领导曾这样说道,“酉阳的田里,种着非洲的希望,我们第一次感到自己和世界的命运联系起来了”。
这句话也许从另外一个方面折射了酉阳青蒿未来发展之路——和世界的命运联系起来!
酉阳人和世界联系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修路。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酉阳出境只有一条主干道——319国道,最边远乡镇的农民甚至一辈子没有进过县城,但2004年下半年,酉阳政府一口气开始了四条出境干道的改建工程。
同时,渝怀铁路也将于2005年10月通车,届时重庆到酉阳的时间将由现在的8小时缩短到3个小时左右。可以预计的是,交通动脉的打通,将大幅度缩短运输时间,也节省运输成本。
其次,立法保护独有的青蒿资源。
现代商业的渗透力很强,可以说是无孔不入。蜂拥而上的结果是产业形成恶性竞争,产业前景迅速被透支。短短一年时间里,随着青蒿素前景的看好,各地也出现了一些很让人担忧的问题。比如收购秩序混乱、原料外流,野生资源遭到破坏,优势物种保护乏力,以及发展规划盲目等。
早在一年前,就有不少专家指出,低于5‰含量的青蒿没有提取价值。目前除了酉阳外,其他地方所种植青蒿的青蒿素含量都偏低,但是周边的一些县市还是盲目种植,一张口就是10万亩。
为此,在2005年重庆市人大三次会议上,来自酉阳的人大代表提出了《关于制定“重庆市青蒿素资源管理条例”的议案》,一旦这部条例顺利出台,将对青蒿资源形成强有力的保护。
其三,获得青蒿素新药的知识产权。我国是最早进行青蒿素研究的国家,但是复方蒿甲醚的专利却在瑞士诺华公司手里,中国药企充当的只是国外大公司的原料基地。未来几年世界青蒿素市场的需求为15亿美元左右。所以,要想让酉阳成为名副其实的世界青蒿之都,专利攻坚必不可少。
其四,深挖青蒿模式,寻找新的优势产业和项目。采访中,记者还了解到一些鲜为人知的信息,比如薇菜,这种《诗经》里记载的古菜只有酉阳才有,据说市价已到200~300元/斤。还有一种野生菌,只在酉阳境内龚滩的一片悬崖上生长。酉阳的玄参产量也位居全国之首。据当地人士介绍,酉阳有1200多种中药材,其中相当一部分都有种植价值。
那么可不可以参照青蒿的模式将这些生态宝藏都挖掘出来呢?
后记:青蒿模式的普富价值
采访期间,记者一直思考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天南海北的人们会对青蒿产生如此浓厚的兴趣?中国是中药大国,类似的中药材其实很多,为什么偏偏就看中了青蒿?在广袤的西部,有着各种各样丰富而有价值的资源,它们为什么没有被人们发现,它们为什么没能改变一个城市的命运?
随着采访的延续,了解的人和事越来越多,困惑也越来越浓。
直到采访结束前一天,看到方海明的预算表,心中的困惑才豁然开朗。
对于缺乏资金和资源的中国农民而言,50元的低门槛使得每一个普通农民都有了投资青蒿业的可能,只需要18个劳动力就能完成一季,近800元的可观收益可以让他们对未来有了触手可及的梦想,而世界青蒿素市场稳定而光明的前景则让他们的梦想可以持续很长时间。
推而广之,青蒿模式事实上提供了一种新的解决三农问题的思路:
即寻找一种具有比较优势的产业,降低投资门槛,采用合适的产业运作模式,让尽量多的农民参与进来,让每一个农民都能够获得相对合理而稳定的回报(不是一夜暴富)。与此同时,控制好产业的发展速度,建立健康的产业秩序,使产业的生命周期延续得尽量长久一些。
这就是我们所要寻找的答案,这就是青蒿模式的普富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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