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为易中天

　　文/熊永涛

　　2012年11月20日，厦门大学EMBA2012级深圳班开学，著名学者、厦门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厦门大学EMBA特聘教授易中天为学员们讲授《市场经济与中西文化》。兹摘要课程内容，以飨读者。文章略有删节，标题为编者所加。

　　经济发展和文化建设密不可分

　　诸位EMBA学员都是从事市场经济的，都是企业家，今天谈一谈市场经济与文化的关系。这个问题如果搁在20年前，我回答不了。我是1978年考入武汉大学[微博]读研究生，那时流行一种服装，叫喇叭裤。喇叭裤的特点就是臀部和腿部包的很紧，膝盖开始往外分，裤脚又正常了。像喇叭，叫喇叭裤。这在当时属于问题青年的标准着装：上身T恤，下身喇叭裤，鼻梁上挂一副蛤蟆镜(跟墨镜不同)，手上提一个录放机，播放邓丽君的歌曲。这个服装很快传入校园。

　　大学生也开始穿喇叭裤，引起学校的警觉，学校觉得这样穿衣服好像有点问题。要做政治思想工作，但是学校当时很人性，并没有把学生召集起来训话，而是在学校三岔路口贴出一副标语“喇叭裤能吹响向四个现代化进军的号角吗”？当时的口号是这个。我们同学在下面贴了一个小标语“请问什么裤能吹响向四个现代化进军的号角？”由此得出的结论是，文化跟经济建设没有关系，什么裤都吹不响，但是10年以后我改变了观念。

　　对比全国，发现一个现象，就是自从确立了改革开放这个方针以后，中央对地方其实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因为当时的口号叫做允许改革犯错误，不允许不改革。改革开放头十年结果是什么？是最先富起来的、走在改革开放前列的就是最先穿喇叭裤的地方，那个地方叫广东。全国各地的喇叭裤以及后来流行的牛仔裤，都是从广东省广州市高第街批发出去的。金庸武侠小说最早登陆也在广州。

　　大家都学广东，为什么广东走在了改革开放的前列呢？有人总结出一条，说由于中央有那样一个精神，因此中央对地方是睁一眼闭一眼。广东人看见的是中央闭着的眼睛，福建人看见的是中央睁着的眼睛，上海人在琢磨中央睁哪只眼闭哪只眼，北京人在讨论中央应该睁哪只眼闭哪只眼。结果是广东走在前列，由此创造出广东经验，但凡中央没有明确规定不可以做的就是可以做的。因为要把中央政策用好用活用够用足，什么是用足？就是看见它闭着的眼睛。所以当时四个经济特区三个在广东，三个都在前列。还有一个特区——厦门落在后面。厦门到今天都不像特区。上海到88年买一包飞马牌香烟还要烟票。十六大的时候我正好去北京，刚一坐下来，的士司机就问你是外地的吧？我说是外地人。你们上北京干什么来了？我说开会。十六大？我说不是。司机说我看也不像。北京人都是政治家，其实下班后都吃窝窝头，吃素的炸酱面，可他心系天下，这就是北京。上海人就爱琢磨。历史上因为武夷山与中原阻隔，福建这个地方窝里斗，打怕了，地名不是平就是安，同安、惠安，南平、漳平。还不听话，皇帝的诏书一到就安了，诏安。福建人怕了，乖孩子，盯着中央闭着的眼睛。

　　这说明经济建设和文化是有关系的，而且我们融入国际社会以后，发现文化的差异越来越大。温州有一民营企业家，到美国去打官司，想要请美国律师。到了美国以后，他跟律师联系，说想请你吃个饭，美国律师说OK。温州老板就和美国律师及其助理吃饭。他吃饭期间大概是有五分之三的时间主要是谈菜肴和中国文化，剩下的时间谈案情。饭后美国律师对他说，这个事是这样的，我的收费标准是每小时1000美元，我的助理每小时600美元，我们吃了两个小时的饭，请你开支票3200美元，温州企业家傻眼了，他说中西文化差异真的太大了，中国人哪有吃饭收费的？在中国的观念里，时间不是钱。改革开放之初，蛇口工业区有个口号：时间就是金钱，效益就是生命。当时震惊全国，怎么可以拿钱说事呢？应该将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当中去，为什么能说时间就是金钱呢？引起很大的争议。

　　契约面前人人平等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差异？根本原因就是经济生活方式。西方文明的源头在哪里？在古希腊和古罗马。西方文明就是古希腊文明、古罗马文明经过文艺复兴形成的，或者说源头有三个组成部分，就是希腊的科学民主、罗马的法治加基督教。

　　希腊是一个什么样的民族？希腊民族是商业民族。希腊的地理特点是土壤贫瘠，海岸线曲折而漫长。这个贫瘠的土壤是不适合生产粮食，最合适生长的是橄榄树，合适生产陶器。所以希腊人主要的生产是橄榄油和陶罐，把橄榄油装到陶罐里卖到其他地方，换取粮食和木材等。因此地理环境决定了希腊人一开始就是一个工商业民族。对工商业民族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是产权明晰，也就是说市场经济的基础是产权明晰，否则无法从事商业活动。我们现在市场经济之所以搞得不伦不类，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产权不清。

　　我们民族最大的问题就是从古至今产权不清楚。而希腊人为了从事工商业活动，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明晰产权，希腊人在跨入文明时代的一刹那间，实现了人类历史上最为彻底的私有制。这是严格意义上的私有制，因为财产到了每个个人的名下。当时希腊人要从希腊半岛航海到埃及、中东、南欧，全部都要航海，是远距离经商，而且它的商业是非常专业的经商。在那样古老的时代，没有电话没有电报，没有互联网，这个人到那么远一个地方做生意，能够请示家里面吗？不能的。必须自己拍板，所以你做生意，赔了赚了都是你的，财产必须彻底私有。

　　彻底私有的结果是什么？是人格独立，每个人都变成独立的人了，因为财产是我的。这在中国文化里面是没有的。中国人在历史上，在传统社会从来不能说“我”，只要对着别人说就不能说“我”。皇帝要说“朕”，对皇帝说话要“臣”，女人对皇帝说“臣妾”，儿子对皇帝说“臣子”、“皇儿”，父母对儿子说话说“为父认为”，“为父告诉你今天不要去听易中天的讲座”，儿子对父母说“儿子非常想去”，没有“我”，因为财产没有到个人手上。

　　有了私有财产就有独立人格，必须确立私有财产的神圣不可侵犯性。吃了人家的嘴软，拿了人家的手短，是没有独立人格的。没有经济的独立就没有人格的独立，没有人格的独立就没有思想的独立。人格独立以后怎么样？意志自由，因为人格是独立的，不用看谁的脸色。你的意志就是自由的，什么是意志自由？就是可以根据你的个人意志进行选择。同时对自己的选择负责，这就是自由的准确定义。没有责任能力的人，是不自由的，这个要清楚。负责一定要有能力。而古代的希腊人为什么能够负责，前提是有私有财产。而且财产是个人的，因此可以担负民事责任，如果刑事犯罪，对不起，要请你坐牢。

　　于是产生一个问题，所有的人都有独立人格，所有的人都有自由意志，也就是说所有人都可以想干嘛就干嘛，爱谁是谁。对不对？理论上是这样的。所有人都想干嘛就干嘛，社会不就乱套了吗？人都是独立自主的，人与人的关系怎么维系呢？人是不能脱离社会，离群索居，必须组成社会才能够生存。怎么解决这个问题？他们当时就想到一个办法，因为他们是商业民族，商业民族是如何处理个人与个人、企业与企业的关系呢？

　　每个企业都是独立的，企业之间靠什么维系呢？请问一下EMBA学员，企业之间维系关系的是什么？答：契约(合同)，是靠合同维系的。而合同的双方是什么样的关系？平等的前提是独立，首先得独立，独立才自由，才能选企业。跟哪家企业做生意是我可以选的，这是自由，选另一家谈生意是平等，谈生意的过程当中要互相让步这叫妥协。妥协的前提就是独立，妥协的目的是互利，不独立能妥协吗？帝制时代，皇帝跟太监说话，太监说“嗻”，这不是妥协。

　　独立自由平等才能谈生意。合同签好了以后契约面前人人平等。只要跟你签了契约我们都是平等，都要履约，任何一方不履约，就可以起诉，不管你是强势我是弱势，不管你是官我是民。可中国没有这个传统。你能跟皇帝做生意吗？只能跟皇帝说“小民孝敬万岁爷”，我孝敬您一瓶矿泉水。皇帝说“给你一块钱”，那是赏赐，不是埋单，不是生意，不是商品，也没有合同。不赏，你也没有办法。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既然契约可以规范我们的经济生活，契约也能规范我们的社会生活，我们就来签订一个契约。这样一个契约就是法律。因为它是全体公民共同签订的，所以是全民公约。因为这个契约是规范社会行为的，所以叫社会契约。所以严格意义上的法律一定是全民公约和社会契约。

　　当然在古希腊时期，公民不是所有人都是公民，希腊的规定是陈邦里的自由邦的全权男性，妇女和儿童不是全权公民，没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也没有立法权。有立法权的是全权公民，跟公民在一起签订社会契约就是法律。因为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第一个是契约面前人人平等，第二个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真理面前人人平等

　　契约签订以后，大家发现问题没有完全解决，法律只能规范社会行为，法律无法规范学术研究，无法规范科学研究，而人，所有人都面对这种关系，一个是人与人的关系，第二是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用法律规范，人与自然的关系靠什么规范呢？于是他们决定再签一个契约合同。跟谁签？跟自然界签。这个合同叫科学。为了更好地认识自然，我们必须有科学，而科学就是合同。有很多的条款，比如说一加一等于二，比如说在一个平面上两点之间的距离最短，比如说同样的长度的线围成的平面圆形的面积最大等等。这些都是契约，都是合同。大家都要遵守。这个叫做真理面前人人平等。

　　上帝面前人人平等

　　三个平等了，这是希腊人干的事。到了古罗马的时代，又发现了一个问题，就是道德归谁管？法律不能管道德。法律只有两大类，一个是民事案件，一个是刑事案件，民事案件是公民与公民、法人与法人之间的纠纷，没有对错，只有责任。所以美国民事案件宣判是有责任或者无责任。刑事案件是讲罪与非罪，被告是有罪还是无罪。道德不道德法庭不管，不能开庭宣判说某某人是君子，某某人是小人，法律不管道德。科学也不管道德。这也是中国搞不清楚的，经常把中国文化特点泛化，把什么问题都变成道德问题，我们经常有一个标语“以讲卫生为荣，以不讲卫生为耻”，大家认为这个口号对不对？少了两个字“公共”，应该是“以将公共卫生为荣，以不讲公共卫生为耻”。个人卫生有什么荣耻？在自己家里面不讲卫生怎么就不道德呢？公共卫生是因为你妨碍了别人，所以不道德。我们到处都是是是而非的口号。

　　不要泛道德化。很多问题只要这个人没有危害社会和他人，就无所谓道德不道德。但是法律不管道德，比如说不得纵火，这是要规定的，但是法律不能规定“必须救火”。任何一个国家的法律不可能有这样一条“公民有救火的义务”。怎么能要求公民都去救火呢？小孩也去救火吗？妇女能去救火吗？老人能要求去救火吗？消防队必须救火，消防队不救火是不作为，其他公民没有义务。你发现火灾可以打电话给110，不打没有不道德。看见小孩落水了救他，你有道德可以表彰。道德问题谁来解决？见义勇为、相濡以沫，这个问题谁来解决？法律不行，科学不行，契约也不行。他们决定再签第四次合同，跟谁签？上帝。

　　为什么要跟上帝签呢？因为他们认为有独立人格和自由意志的个人，谁都管不了别人的内心世界，没有权利没有资格没有义务管。我的内心社会交给谁管？只能交给神，交给上帝。于是他们签第四个合同，跟上帝签。

　　他们跟上帝签了两次合同，第一次叫旧约，第二次叫新约。旧约和新约的区别是什么？旧约直接跟上帝签，犹太人是商业民族。第二次是通过基督耶稣跟上帝签，多了个中介。这个中介就是耶稣基督。签约的内容是什么呢？甲方(我们)承诺我做好人，不做坏人，我做善事不做恶事，我终身行善，不做恶，我是有道德的人，我不违反道德。上帝承诺说，你死了以后上天堂。兑现不兑现不知道，没有去过。签了这个契约以后，上帝面前人人平等。

　　整个西方文明就是建成市场经济基础上独立人格自由意志，实现了契约面前人人平等，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真理面前人人平等，上帝面前人人平等。

　　从此，人与人的关系是契约关系。比如说婚姻。中国传统社会的婚姻是什么关系？包办只是方式。为什么要包办？因为婚姻不是男女双方当事人的关系，传统社会的婚姻是两个家族的关系，一个是婚，一个是姻，男婚女嫁，女方家族跟男方家族的关系叫姻，男方家族跟女方家族的关系叫婚。父母是不能够去对话的，因此需要一个中介就是媒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什么要这样？跟你双方当事人无关，因为双方当事人婚前可能连面都没有见过。西方人的关系是什么？是男女双方两个当事人的契约关系。所以他们要在教堂举行，即便不在教堂举行，也要请一个神职人员来举行，请一个牧师、神父。因为他代表上帝，起的作用是契约签订仪式主持人的作用。

　　诸位EMBA都是企业家，什么样的合同是有效的合同？合法。只要双方当事人表达真实意愿，该合同就有效。你拿把刀顶着我签字也是无效的。西方的婚礼就是这样一个仪式。因为主持婚礼的神父或者牧师确定你是不是双方当事人的真实意愿，必须当众表态，这是我的真实意愿，我确定、确认。戴戒指是什么意思？在文本上签字！要信守合同，要履约。完了以后主持人会说，现在你们可以接吻了？什么意思？交换合同文本。

　　所以他们的关系就是契约关系，因此，西方人有结婚纪念日，传统社会哪有？结婚纪念日是重申合同有效。离婚什么意思？解除合同。解除合同存在道德问题吗？没有。人家离婚你不要说三道四。王石离婚关你什么事？他就是解除合同了。

　　个人本位与家庭本位

　　传统社会中国人的关系是什么？是血缘关系，因为中国是农业民族，经济基础是小农经济，特点是男耕女织，天仙配里唱的“你耕田来我织布”，是以家庭为生产单位的。西方人的本位是个人，叫个人本位。中国文化的本位是家庭，家庭本位。中国历史上的私有制是不彻底的私有制，是家有制。这个财产是谁的？我们家的，不是我的。我作为副家长有使用权，有支配权，我没有所有权。作为副家长死了以后天经地义该让儿子们分。就是儿子们的，男性才有，女儿没有。女儿有什么？没有财产权，但是有一点钱，叫私房钱。不过现在反过来，男人才有私房钱。私房钱对应着的词是公房钱，公房钱就是家里的钱。女人这点钱叫私房钱，意味着那点钱是家庭成员公有的，家庭成员共有的这部分钱对于别的家庭来说是私有的，对家庭成员来说是公有的，这个制度能叫私有制吗？能叫公有制吗？不能。是什么制呢？不公不私、半公半私的制度，从古到今就是这个玩意。由此造成的结果是每个人都不独立，每个人都不自由。人与人的关系靠什么维系？靠血缘。最基本的血缘关系单位是什么？家庭。中国人最重视的就是家。什么都是家，国，国家；公，公家；别人，人家；自己，自家。都是“家”。政治家，科学家，艺术家，经济学家，企业家，阴谋家，野心家，都是“家”。

　　中华民族在文化心理上情感是向母亲倾斜的

　　家庭的核心是谁？一个是父亲，一个是母亲，有的是父亲，有的是母亲，为什么？名义上是父亲，实质上是母亲。为什么名义上是父亲？户主是父亲，子女姓是什么，原则上是父亲。为什么实质上是母亲？在传统社会里一个女人嫁人以后他亲生父母家叫娘家，丈夫家叫婆家，能叫公家吗？娘家能叫爹家吗？

　　我们文化当中每一个称呼背后都有极其深刻的原因，不是简单的习惯问题。包括现在吃饭用筷子都有原因。因为母亲是核心。制度是父家长制，另外一方面，从制度和文化新意都向母亲倾斜。《二十四孝》里多少孝母，多少孝父？孝父非常少。中华民族在文化心理上情感是向母亲倾斜的，至少在表面上维持了一种平衡。因为制度上是向父亲倾斜的，是父家长制，这个社会稳定，要稳维，要倾斜一下，找平衡。父亲占了那么多便宜。比如说，长江、黄河叫什么河？为什么不叫父亲河？上过的学校叫什么校？为什么不叫父校？为什么不叫父母校呢？

　　绝对不是习惯，因为有深刻文化原因，就是向母亲倾斜，情感就是在母亲。去看中国文学作品，歌颂母亲的多还是歌颂父亲的多？从“慈母手中线”一直唱到“世上只有妈妈好”，怎么就没有一首歌叫做世上只有爸爸好？

　　在历史上母亲在家庭当中责任是非常重大的。一个孩子不道德没有礼貌，要骂他怎么骂？“没娘养的”，不会说“没爹养的”。母亲担任家庭道德教育责任，父亲的责任是为孩子请老师，叫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父亲请老师来了任务就完了，教不教得好是老师的责任，有没有道德是母亲的责任。父亲干什么？提款机。《水浒传》读过吧？向李逵求饶的时候怎么说的？怎么不说我家有个八十岁的老爹？必须跟李逵说，我家有个老娘，你放了我吧。无数事实雄辩证明，传统社会情感偏向母亲的，家庭的核心就是母亲。

　　怎么认识母亲呢？怎么知道哪一个女人是我妈？就因为妈妈喂奶。妈妈不但喂奶，再大一点妈妈喂饭，再大一点妈妈做饭，也就是说，子女跟母亲的关系是吃与被吃的关系。所以长江黄河才叫做母亲河，上过学的学校叫“母校”，因为母校给你喂奶了，长江黄河给我们喂奶了。中央电视台有个节目叫“话说长江”，主题歌记得吗？“你用甘甜的乳汁哺育各族儿女”，河水就是奶水。因此一个孩子如果是奶妈带大的，对不起，跟奶妈亲。这叫“有奶便是娘”。包括若干皇帝都是跟奶妈亲，甚至有奶妈干政的事。

　　所以在家庭当中关系最亲密的是母子。现在情况变了，孩子往往跟父亲亲了，现在的爸爸都是好爸爸，尤其是女孩跟爸爸好，男孩跟妈妈好。社会变了，喂奶吃奶功能都不重要，都出去吃麦当劳[微博]了。传统社会最亲的是母子，所以我们一比就比母亲，祖国叫母亲，不叫父亲，其实祖国是父亲。知道祖是什么意思吗？祖是男性的，祖字旁边那个偏旁就是男性生殖器。祖父是男的，祖宗是男的，祖国母亲就是男妈妈，这话不通的。祖国母亲最亲的是母亲。

　　兄弟是中国人把非血缘关系转化为血缘关系的常规手段

　　家庭成员当中其次是兄弟，兄弟是中国人把非血缘关系转化为血缘关系的常规手段。我们俩没有血缘关系，如果我们要关系变得非常密切，最后的结果，不管那个界别，结果一样的都是称兄道弟。政界、商界、学术界、江湖、丐帮都是一样的。由此，这个民族构成了一张泛血缘关系人际网，军队叫什么兵？子弟兵。单位和单位之间叫什么？兄弟单位，泛血缘关系。兄弟是什么关系？吃一个妈妈的奶长大的人就是兄弟。一个妈妈生，吃一个妈妈的奶长大这叫亲兄弟，如果你吃奶妈的奶，和奶妈的孩子叫奶兄弟，同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叫师兄弟。说白了，兄弟是一起吃的关系。再然后，比兄弟关系又疏远一点也很亲密的是什么关系？乡亲。一起吃的，乡的甲骨文[微博]就是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中间放着饭桶。乡亲就是喝同一条河水长大的，喝同一口井长大的，离开这口井就叫离乡背井。

　　中国文化有个现象叫年夜饭。西方人是契约关系，所以他们要过结婚纪念日。中国人是血缘关系所以要吃年夜饭。为什么要吃这个年夜饭？在传统社会当中，年夜饭是母亲主持的，看家庭大小，小户人家就是妈妈做饭，大户人家老太太指挥做饭，有仆人有佣人，菜单老太太定。然后全家人团员围在一起吃。现在怎么办？男的回男的家庭，女的回女的家庭，紧密团结在以妈妈为核心的饭桌上。

　　西方结婚纪念日重申契约有效，中国年夜饭重申血缘关系有效。如果要把陌生人变成关系最好的人，叫什么？叫铁哥们，要变成兄弟的。现在还有姐妹相称，因为女性参加社会活动多了，她们叫闺蜜。剩女打出一个响亮的口号“只要闺蜜，不要男人”。上次一大群女孩围着我说，要你们男人干什么？换煤气？不用了。

　　发展成哥们靠什么？请客吃饭。革命不是请客，就是吃饭。我们大小官员还有企业家们天天都在酒桌上，很久没有请客吃饭就慌。一定是共餐制，诸位的商务谈判有多少是吃自助餐的？你请客吃饭大家吃自助餐？要一个包房，一个圆桌，这个人坐这里，请客的人坐这里，倒酒的时候要这样倒，要顺时针方向。大家一起吃，所有的筷子伸向同一个菜，什么意思？表示喝同一个妈妈的奶。

　　很多人说，这种吃法不卫生，分餐吃才卫生。所以现在摆谱了，上一个菜服务员分。这是解决卫生问题，以前不管，也没有公筷公勺。这不是会传染疾病吗？要的就是传染病！看过三国演义的都知道，刘关张桃园三结义，那叫做什么兄弟？把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诸位，同年同月同日生做得到吗？同年同月同日死，靠得住吗？靠不住。靠得住的是什么？你不是有病吗？我现在就用你吃过的筷子吃，我把肝炎传染过来，“同年同月同日病”，铁吧？感情铁，胃出血，全都在酒桌上搞定。现在面临的困惑无非是我们由小农经济转入了市场经济，而我们这种文化传统跟市场经济是格格不入的。对不可避免的处于文化的转型期和磨合期，由此产生种种困扰不足为奇，不要大惊小怪。

　　企业家就是放下屠刀拿起算盘的土匪

　　学员：易教授，刚才讲到泛道德化的文化，假如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存在不存在道德的问题，道德是在心中还是表现给别人看的？

　　易中天：全世界只剩下你一个人，你就死掉了，没有道德问题。道德一定是规范人与人之间关系，但是我们要弄清楚一个根本问题，就是人为什么要有道德？谁能回答？我最希望经常唱高调的人回答。很多人动不动说人家不道德，我想问为什么要有道德？

　　学员：如果没有道德被大家孤立，会觉得不舒服。

　　易中天：这是结果，不是回答。

　　学员：是因为人的从众心理。

　　易中天：还是没有回答。人性里面有道德吗？从哪来的？思想观念怎么产生的？人在做选择的时候，为什么会一样？我们课堂讨论吧。站在个人利益的前提之下追求在团体中的利益的最大化，这就是道德。这是人类在自己生存和发展的过程当中总结出来的。

　　1921年——1925年，四川广汉地区的路面不太平，为什么？有很多土匪拦路抢劫，为什么在这里抢劫？因为当时有一条路，叫川陕公路，就是从成都到西安的一条公路。是民国初年的交通要道，相当于现在的高速公路。这个公路要路过广汉线，土匪不断拦路抢劫，结果没有人敢走这条路。没有人敢走这条路的结果是什么？就是土匪没有东西抢了。土匪没有东西抢的结果是什么？是土匪没有经济收入了。别的地盘人家也不让你去，土匪就是当地的匪，不是流寇。

　　抢一点算一点看来混不下去。他们不是这样做的，看来民国初年四川广汉的土匪比厦门大学EMBA的学员聪明。他们的办法是召开了一个经济工作联席会议，土匪坐在一起开会，制订游戏规则。首先是明码实价。过路的五毛，背包袱的一块，赶车的根据车的大小、货物的价值议价。

　　其次分段包干，路段从这里到这里一段张麻子，这一段熊麻子，就是今天的主持人，分段包干。第三，规定行人和商人无论从那个路段进入，都被承包路段的土匪收取过路费并开出收据。收据在全路段通行。比如从张麻子这里进来了，开一个收据给了，走到熊麻子那里不收钱了，一票到底，不重复收费。不能随便加价，而且我在张麻子这里交钱，到了熊麻子的路上，他们不但不能再向我收费，而且还要得无偿提供保护。如果在张麻子的路段交钱了，到熊麻子那里被人抢了，可以向土匪经济工作联席会议投诉。比政府还好。至少比当时的国民政府好。

　　结果是什么？结果是这条路上恢复了往日的繁荣。行人、商旅交少量保护费就获得了安全。民国初年兵荒马乱的，商人都想买个安全，五毛钱买个安全很合算的。土匪有了固定收入，还不用担风险，抢劫总是非法的。土匪没有风险而有固定收入，因为这是一条双赢的方案。

　　这个方案的动机是道德吗？不是道德，是利益，但是结果是道德。什么是道德？道德就是每一个人为了自己的个人利益而求得的整个社会的效益最大化。所以道德的根基在利益，少说空话，少唱高调，少指个别。比如说墨子做到了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但是庄子有一句话“如墨子独人奈天下何”，不能要求天下人都能做到，天下人是做不到的。社会强调的是通过利人实现利己，谁这样做？企业家！企业家就是放下屠刀拿起算盘的土匪。

　　土匪明白一个道理，通过利人来利己比损人来利己效益更高。因此他们放下屠刀拿起算盘，有的成了银行家，有的成了企业家，有的到厦门大学EMBA做了教授。骨子里都是土匪，但是是聪明的土匪，是明智的土匪，骨子里是都是自私，但是聪明的自私是明智的自私，自私是天性，是人从动物遗传的，趋利避害是所有人的本能。只有聪明和愚蠢的区别。

　　道德就是聪明的自私，诚信就是聪明的自私，喜悦也是聪明的自私，这个问题我有一篇文章谈到过，收在《公民心事》，诸位同学有兴趣可以深入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