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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涤:以不寻常方式读的几本寻常书

http://www.sina.com.cn 2007年08月10日 13:01 新浪财经

  孙涤

  过了鼎沸的1967 年,学生都必须返校参加“文革”,随着工宣队和军宣队的进驻,“法纪”的执行变得严格起来。1967年整年我行了几万里路,遍及大半个中国,把革命烽火全然置于脑后,若没有大串联的难逢时机,要体验祖国的壮阔山河是断无可能的。本人所在的中学乃上海的市重点,极端讲究阶级路线,几乎没有“异类”能够入读,全班约四十人,除一个“资产阶级出身”,我则以“准黑九类成分”名列倒数第二;加之学校“联动”猖獗,理应受到同学专政的管制。

  1968年被逼回到学校宿舍,每周只能回家一次。不久我就发觉感到枯索的绝不止我一个:宿舍里不少同学在偷读“闲书”,从封存的学校

图书馆里散落出来的。经央求,我交换到的第一本是李丹先生译的《悲惨世界》第二册,从第二部“珂赛特”开始。读后的感受只能用“震慑”两字来名状。雨果对滑铁卢战役的描写,内伊元帅的铁骑冲杀酣战,康布罗纳将军对英军劝降的轻蔑回答,都令我大为震动,文字竟能有如此魔力。此前我喜爱的小说都是传统的,如“三国”“水浒”“说唐”一类,对仅读过的“勾里奥老头”也印象不佳。傅雷先生卅年代初译巴尔扎克,文气滞塞,尚未入味,与五、六十年代在“邦斯舅舅”等的传神译笔不可同日而语。我从此对洋文学是敬爱有加。雨果描绘冉阿让携珂赛特逃脱围捕,越墙遁入修道院的一幕令我终身难忘:沙威一伙像猎犬般步步紧逼,在厉声喝阻和重重黑影中,冉阿让背贴墙角,用自己的手肘和脚跟奇迹般地攀登十数尺的高墙,从黑暗势力中升华……以后我看凡是由巨作改编的影视片,“悲惨世界”“战争与和平”等等,包括关于滑铁卢的,都觉得徒成蛇足,不看也罢。

  工军宣队不久就觉察到学生“私读”的暗流,派出纠察队四出清剿,被查处的学生十分狼狈,非但要认罪受罚,还得检举书的来源。怎奈良知既被唤醒,着魔似地渴望读书。当时的宿舍极为简陋,除了几张上下铺的铁架床,几乎一无所有,纠察队随时的突查,任何东西都无所遁形。我以一个“天才的发明”来应对,至今暗自得意。宿舍房门上原本的小窗,磨砂玻璃早已被捣碎,钉上了木板遮蔽。我在门的里侧加按一方木板,但不钉死,这样两层木板之间便形成一个小暗箱,依门的厚度,大致可以存放二、三本书。一闻不善来者的声响,便立即跃起,滑动里侧的小木板,将书藏在暗箱里。大概是缺乏想象力,纠察们从来没有注意到门上竟然还会有个小保险箱,于是我得以读书依旧。在暗箱的庇护下,我用了三个月读完朱生豪先生的“莎翁全集”。这套书是一位朋友的朋友的珍藏,劫后的余烬,碾转借阅,自是弥足宝贵。我小心翼翼,每周换一册来读。令我印象最深的是《恺撒大将》,剧中勃鲁图斯在刺杀恺撒之后,对罗马民众演讲,解释他用死亡惩戒恺撒称帝野心的原委时指出,“有谁愿自甘卑贱,不愿做罗马的自由民,而愿做恺撒的奴隶?”民众颇为所动。然而他刚离开,同为恺撒部将的安东尼一边称自己既无智慧,又无口才,一边却大肆忽悠群众。他最有力的一招是诡称恺撒留下遗嘱,要在死后把产业分送给罗马民众,每人可得75元。民众顿时被激成暴民,狂呼为恺撒复仇。最具点睛之妙的是接下来的一幕,旁述罗马激愤的白热化:诗人辛纳在路边被暴民截住,因为他和谋判者之一辛纳同名,便不由分说被就地正法的场景。

  《恺撒大将》写在四大悲剧之前,但在朱生豪的集子里排印几乎在最后,我读此剧也已接近“莎剧阅读工程”的尾声,至此对莎翁佩服,无以复加。我当时猜想,莫非莎士比亚真经历过英国的“文化大革命”不成,否则他对群众的了解何其如此入骨三分?莎士比亚是不是这些伟大戏剧的真实作者,在历史上始终是个迷。当时就有人质疑,以莎氏的经历教育,怎么可能会有如此超凡的眼界和深邃的洞察,依据之一便是他不可能写出《恺撒大将》,人们怀疑幕后的作者应当为牛津伯爵德威尔。

  1969年学校彻底关闭,年轻人顶着“知青”的名义被驱往农村接受再教育。我不巧(或适时)得了急性肝炎,等到返回上海治疗时,GPT已高达1600以上。住院后一天,就有一病友因GPT过高而病故。回想起来,当时我能够坦然面对死亡阴影的是带到病房的书,高植先生翻译的《战争与和平》第三卷。恐怕已受到传染病毒的沾染,书主已断了索回的念头,因此它陪我度过了几个月的病榻生活。从反复诵读,我得到了莫大的安慰。

  托翁作为现实手法的巨匠是无与伦比的,他文思高卓、文气磅礴,文体清朗、文字雄健,与雨果、莎翁有如三座高峰并肩雄峙。《战争与和平》从第三卷开始,有托翁对历史动力和权势互动的大段夹议,曾引起不少人的非议。如法文大师福楼拜对此就哭笑不得,以为全属累赘;托尔斯泰本人也曾游移不定,在书的各种版本里前后几度取舍这部分的内容。后来我才明白,按以赛亚·柏林的著名论文《狐狸和刺猬》的见解,托翁是一头多智的狐狸,尽管他愿意自己是只深邃、执着、追求单一目标的刺猬。我却以为,即使托翁本人有心成为刺猬,也必不局促于一只作家刺猬,他的终极关怀和博大胸襟必不止于文学,小说不过是他目标的一个载体而已。他在答复英国评论家罗斯顿的信中曾说,“我对自己是一个重要作家深表怀疑,……我真的一点都不知道百年后是否还会有人读我的作品,……因此我不想处于可笑的地位。”一百年后,为他的文字所折服、为他的精神所感召的,决不止像我这样一个失学失业而濒临病死的青年。我特别喜爱他的议论。托尔斯泰对历史伟人(以拿破仑为典型)的评述中认定帝王们不过是历史的奴隶,权威越高,越受制于各种力量的摆布,越不自由。而他的论断“历史,即人类的不自觉的、共同的、群体的生活,利用帝王生活的每一分钟作为达到各自目标的工具,”也一再得到了历史的验证。当时的我所要追求的固然不只文字的伟力,而当时的处境,又何尝允许人们憩享文字一端呢?从《战争与和平》开始,我对托翁的文章可说是有一篇读一篇,引为精神的北辰,他的“天国在你的心里”成了我的座右铭。终其一生托翁致力验证“上帝与人父子般的关系,人与人兄弟般的关系,” 假如没有天父,何来人和人的兄弟般的关系?总之,在父子反目、夫妇成仇、朋友之间互相揭发陷罪以求自保已成为通例的当时,人莫可奈何地堕入到无赖的境地,我从托翁的文章中汲取了莫大的信念力量。

  以不寻常方式读的书尚有几本,再举一例以为追忆。开放前的信息钳制真如铁桶般严酷,稍不慎,即可堕入囵圄。偷听国外新闻,所谓“敌台”者,一遭猜疑,即有牢狱之灾。而在乡间务农,地处偏远,能逃避城市里的严密电波干扰,所以知青中有不少自制短波接收器,来突破障碍获取信息。我当年自制四管(晶体管)的收音机,并绕制了一个短波线圈,以便在农村的宿舍里收听“美国之音”之类的“敌台”。因为是众知青合住的集体户,唯恐室友们觉察,故意把短波线圈少绕数圈,靠手捏紧一根拖线才能补足电容校准到目标电台,手一松,电容随即变更。夜阑人眠时带上耳机,捏紧引线,“美国之音”就清晰传来;一有状况只需手一松,电波便跳回到“无产阶级专政”的波段上去了。如此这般,在文革中的几年里,竟能持续接收“反革命信息”而未遭祸害。我打着哆嗦听到的诸如“林彪元帅在外蒙坠机”和“毛泽东的遗孀在政变中被囚禁”之类的特大消息,都比大众早得多。

  “美国之音”每天晚上在教授“英语九百句”之余辅以阅读节目,由何立达女士朗诵马克•吐温的“汤姆·索亚历险记”。从汤姆为了逃学被波丽姨母拔掉牙齿,到诱人刷墙赚取利润初具领导人气质,到与哈克一同和印第安老约斗法,到获得意外之财被法官收养,最精彩的是哈克在密西西比大河上遨游和探监老父亲,在在令人神往。何女士清新曼妙的声音至今历历在耳,我也曾因之遐想她皎好的面容。后来到美国

留学,才有人告知,何女士已是六十上下的老妪,觉得颇为有趣。但不经意间,我的英语水平大有长进。1981年底留学,在美国补考 TOEFL,我的考分几乎到了六百,在同校百余名大陆留学生里是仅有的高分,不能不说是远程电子教学的一项副产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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