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平南巡20年后，深圳再次先行先试，然而在制度创新的理解上却出现了分歧

　　“向南(香港)是一个完全的资本主义，向北(深圳)是一个半资本主义。”这是当地人对前海区位特点的概括。

　　驱车驶过深圳南山半岛西侧，偌大一块土地上满是黄土的颜色，偶尔能见几辆挖掘机有条不紊地工作，它与香港元朗隔海相望，假如交通建成，从这里到深港两地机场只需十分钟，地铁抵达香港中环也只需要半个小时。但现在能看到的还只有庞大的地下管沟，颇为荒凉。就是这样一块“荒地”，集聚了几乎所有深圳人的期盼，这情景似曾相识。

　　两年多来，前海一直像个大工地，填海、修路、盖楼……如果不看规划图，它的价值很容易被忽略。这块14.92平方公里的“特区中的特区”能够吸引着国际、国内顶级金融机构的眼球靠的不是填海拓土而是它的体制创新，它是1992年邓小平“南巡”后政府给深圳的第二个“政策礼物”。

　　2010年8月，在深圳成立30周年的历史节点上，国务院批复设立前海深港现代服务业合作区。按照国务院的规划和《深圳市综合配套改革总体方案》要求，深圳要先行先试，以前海为载体，推进粤港澳现代服务业紧密合作，当时这些相对原则性的表述并未引起外界太多关注，毕竟此前国家已经批复过15个类似的区域发展规划。

　　直到两年后的6月，香港回归十五周年之际，国务院发布了国函〔2012〕58号文——《关于支持深圳前海深港现代服务业合作区开发开放有关政策的批复》，内容为7项22条。《22条》开宗明义地强调：支持前海深港合作区实行比经济特区更加特殊的先行先试政策；支持前海在金融改革创新方面先行先试，建设我国金融业对外开放试验示范窗口。

　　《22条》所说的“比经济特区更加特殊”激发了民间的想象力。在国家众多的区域发展规划中，前海面积最小，但开放程度最高，机制最新，先行先试的空间也最大。

　　至此，国家对于前海试验区和深港合作的政策寓意才被外界理解。旋即，全国的各路资本风云再聚。

　　深圳香港化

　　与工地的冷清形成鲜明对比，位于深圳武汉大学[微博]八楼的前海管理局的招商联络处已经在超负荷运转，这个负责招商引资的科室每天要接待二三十家企业。2012年全年，招商处批复302家企业，完成注册的企业142家，注册资本170亿，而今年前两个月，已经完成注册的企业数据就增长到236家，落定的注册资本248亿。

　　前海合作区不仅给了香港更大的推动，也给了深圳一次重新增长的机会。入驻前海的企业井喷式增长的原因是“前海在深圳再创特区体制新优势中又增加了新内容和要素，深圳体制优势进入新的发展阶段”。前海管理局副局长何子军对《中国企业家》说，“今后深圳的特区特色就将体现在前海上面。”这句话背后，正是深圳如今面临着“特区不特”的尴尬。

　　经过20多年发展，深圳的特区优势已不再明显。曾经深圳独享的政策，随着国内改革开放的深入而变得逐渐普及，国内越来越多的区域成为后起之秀，近几年来深圳的地价、房价疯狂上涨，让这个城市的生产、生活成本快速地提高。深圳从“神话”慢慢地回归现实。

　　原本深圳经济第一次创业的成功主因素是利用毗邻香港的优势加上自己的“特区”政策。而如今对岸的香港的传统优势也在丧失。与10年前相比，香港的地区生产总值基本停滞。1990年时，香港GDP相当于中国内地GDP的25%，可是到了2012年，香港的GDP已不足内地的2%；1990年代，中国外贸份额的60%经香港处理，如果已跌至不足三成，上海的GDP及港口集装箱吞吐量已超越香港。

　　从金融中心的角度来看，香港面临的挑战更大。2009年，国务院《关于推进上海加快发展现代服务业和先进制造业，建设国际金融中心和国际航运中心的意见》，明确了上海国际金融中心建设的框架。2012年新春，国家发改委公布了“十二五上海国际金融中心建设规划”，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明确提出上海要在2015年建成全球人民币中心。促进人民币跨境贸易结算，建成人民币离岸金融中心，一直是上海积极争取的地位。

　　与此同时，新加坡与伦敦也虎视眈眈，2012年7月，新加坡和中国签订一项金融合作协议。根据该协议，目前在新加坡营运且符合资格的两家中资银行中的一家将会被授权为新加坡人民币清算银行。2012年1月和4月，英国政府分别和香港金融管理局、伦敦金融城成立了工作小组，旨在将伦敦打造成为重要的人民币离岸金融中心。

　　这些形势对于一直想成为人民币最重要的离岸中心的香港来说，很有一些四面楚歌的味道。在这样的背景下，深圳的前海就从早年的一块备用土地被规划成了深港现代服务业合作区。

　　“小平当年选择深圳搞特区有两个功能，主要功能是搞个改革开放试验田，然后吸取经验，向全国推广；次要功能吸引香港回归。”深圳市创业投资同业公会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王守仁说，“如今的前海合作的主要功能是为提升香港离岸中心的地位服务，让香港离岸中心做大，而附带的功能是通过合作区带动深圳的金融业与国际接轨，促进国内的金融机构的深化改革。”

　　这一制度设计的初衷决定前海试验只能是个很小的区域试验，探索的方向是体制创新，以便接轨香港的管理制度。

　　这一点在前海合作区的组织架构上即有所体现。前海是国内新区里唯一以法定机构推进经济新区发展的区域，而法定机构一个重要特点是市场运作体系。浦东、滨海、重庆两江新区采用的是政府管委会模式。中央赋予前海管理职责的行政机构是前海深港现代服务业合作区管理局(前海管理局)，它既不是政府机构，也不是政府组织的开发企业，是一种全新的企业化政府。前海管理局是介于政府和企业之间，实施部门管理、行政行为都很便利，也可介入到投融资等经济活动中去。

　　虽然身为副局长，何子军却已不是“体制内”人士，为了避免可能出现的机构臃肿、效率低下等官僚化作风，前海管理局上上下下，均是从公务员体制内脱离，以自由人的身份进入前海。

　　何子军还记得三年前的3月15日，没有媒体，没有同业人员，只有前海管理局最初成立时的不到十个人，在前海一个偏僻的角落默默地开张，他们打算“自我革命”。这意味着前海管理局的收入不再依靠财政和税收，而是依靠整个前海15平方公里的国有土地投资开发运营带来的收益来获得。何子军称，这并不是说管理局将以赚钱为指标，而是纯粹为产业提供支持，缺陷则由政府来弥补，让前海的土地制度更加活跃。

　　由传统行政管理向现代法治管理转变，这正是前海向香港靠拢的重要标志。早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为增加政府运作的灵活度，香港就开始推行法定机构模式，以廉洁、高效著称的香港机场管理局、旅游发展局均属于这样的法定机构。

　　3月1日，深圳市颁发商事登记体制改革后首张商事主体营业执照，深圳前海富德能源投资控股有限公司成为深圳第一家拿到营业执照的企业。“以前只知道在香港办公司很容易，没想到现在深圳也可以了。”富德能源法定代表人吕先生对本刊说。这意味着，今后企业登记从审批许可向核准登记转变，新版营业执照种类大幅精简、不再记载经营范围、不再记载“注册资本、实收资本”并设置“重要提示”栏。

　　“过去，深圳与香港是‘两张皮’，现在前海的许多做法就是香港通常做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双方前海交叉了。”王守仁评价说，如果说曾经的改革开放给了深圳半个市场化，那前海就是要实现整个市场化。

　　目前，前海正在组建特别商事法庭，探索建立香港居民人民陪审员制度，开展粤港律师事务所合伙联营试点。

　　这些做法让人看到了前海合作区的“先行先试”的政策意味着什么。

　　人民币“下海”

　　按照国家的规划，前海要在金融改革创新方面先行先试，建设中国金融业对外开放试验示范窗口。既然是金融业的对外开放，那么人民币国际化和人民币离岸中心就是前海改革创新的重点所在。

　　前海承载着深圳二次开放的重任

　　1月28日，在前海跨境人民币贷款项目签约仪式上，15家香港当地银行向15家前海注册企业放贷20亿元人民币。15家银行包括汇控、中银香港、工行(亚洲)、恒生、交行、农行、中行、国开行、渣打、东亚、南洋商业银行、大新银行、信行、永隆银行和招行。

　　去年9月，民生银行高层曾表示有意在前海设立南方总部，而招行筹建前海分行的申请在去年年底已获得银监会批复，成为获准入驻前海的第一家银行。

　　随着人民币跨境贸易与境外投资逐渐普遍，滞留在境外的人民币越来越多。至2013年3月，香港的人民币存款已达6300多亿，约占全球离岸人民币存款总量的2/3。香港成了人民币最主要的海外集散地。但由于资本项目不开放，人民币的用途十分有限，而低存款利率则导致境外持有人民币十分尴尬。这迫使央行不得不开始考虑实现境外人民币回流的问题。

　　《22条》中，金融创新占了8条。拓宽人民币回流渠道、支持双向人民币跨境贷款、支持在港发行人民币债券用于前海建设……无一不指向人民币国际化。

　　同为人民币，但境外人民币相对于境内人民币却可以理解为“半个外币”，它们的市场价格，即在外汇市场上的汇率并不相同。

　　近日，顺丰[微博]速运就从香港汇丰银行拿到第一笔从境外流入的跨境人民币贷款，顺丰资金总监黄美智透露，贷款利率是双方谈判的结果，是市场化的，比国内贷款利率低了40%。而在之前，为了保护还不够强大的中国银行业，境外银行并不能直接向境内企业发放人民币贷款。

　　开拓境外人民币回流渠道，提高投资收益，是境外企业和个人最朴素的需求。与此同时，庞大的外汇储备也在急迫的需要推动人民币国际化的进程。高达3万亿的外汇储备为央行的投资保值造成重大挑战，而我国外汇储备的来源主要有两个方面：一个方面是国际收支经常项目的收入；另一个方面是资本与金融项目的流入。

　　“如果人民币能够在境内外流通，不需要兑换成外币，那外汇储备的压力就小了很多。”王守仁评价，“这些都需要前海合作去探索，对此国家的态度是既积极又谨慎，因此才定下了境外发行人民币债券、双向贷款和设立母基金。”

　　建设前海所需要大量资金，与其它地区不同，国家打算让前海在境外发行人民币债券，用境外的人民币来建设前海。当然，境外的钱是要回报的；现在中国内地注册的企业包括一些外资企业，在境内获得人民币贷款较难。如果境内的机构需要境外人民币，那在前海注册的金融机构就可以向它们提供贷款，另一方面如果境外的机构需要用人民币开展境外的经济贸易活动，或者在国内投资，那么境内的人民币也可向境外贷款，这就是双向贷款。双向贷款可以拓宽境外人民币的流通量和流通领域。

　　《22条》中最短的一项政策就是，支持设立前海股权投资母基金。按王守仁的理解，这条政策虽然没有明确说用何种货币成立母基金，但依据国家对前海合作的整体规划来看，这项政策应该理解为，境外的金融机构可以拿境外的人民币在前海设立股权投资母基金。这个基金必须是境外的人民币，而不能是美元也不能是日元、欧元，更不能是境内的人民币。

　　前海的金融创新中许多都是围绕着人民币回流，那么这些回流回来的人民币投向何处呢？想要容纳大量的资金，交易市场就成了金融聚集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由中信证券、国信证券等金融机构为股东的前海股权交易中心3月宣布，将以“十无”运作模式和制度安排为基础，向中小企业提供个性化融资服务。

　　在福田区中信证券大厦22层办公楼里面，前海股权交易中心访客络绎不绝，各个部门在加快招聘员工，补充队伍的同时，业务部门已经在与大量中小企业洽谈，综合管理部总经理王娟告诉《中国企业家》记者，四五月份时中心就会宣布交易中心第一批企业正式挂牌，预计有300家之众。

　　该中心采取的十无原则也属国内首创，具体包括：中小企业到前海股权交易中心挂牌无审批；无中介；无改变企业原有形态和方式；无登记托管挂牌费用；无发行方式、批次、数量限制；无强制性信息披露；无行业限制；无企业组织形态限制；对未来转交易所上市无阻隔和为挂牌企业提供无止境的培训。

　　董事长胡继之表示，该中心将打造成一个沪深交易所、商业银行之外的新型市场化融资平台，预计中小企业到中心的融资成本相当于交易所市场的1/10。希望今年能有1000家企业到中心挂牌，其远期目标是，3年挂牌企业达3000家，6年挂牌企业达10000家。

　　围绕着人民币国际方面的先行先试政策及宏大计划已在前海大规模地试水了。

　　内热外冷

　　然而，在理解前海合作区的改革宗旨上，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认同王守仁“香港核心”论。苦盼了20多年改革良机的深圳，很难甘心成为前海合作区改革试验中的配角。

　　以服务业创新促进深圳以及整个珠三角地区的产业升级是更大多数人的想法。于是在前海创新的方向和范围上就出现了整体和局部、手段和目的认知上冲突和分歧。

　　3月底，前海管理局称，国家发改委已正式批复了在前海设立首个股权投资母基金的方案，这也将是内地首个可从境外募资的股权投资母基金。该基金由国家开发银行和前海控股开发有限公司共同设立，设想总规模500亿元，将由国家开发银行主导。母基金(Fund of Funds，FOF)，又称“基金中的基金”，上世纪70年代起源于美国，是以股权投资基金作为投资对象的特殊基金。在欧美发达国家，股权投资基金的资金来源20%以上来自FOF。

　　此前，国家开发银行深圳分行副行长王兵才曾对媒体表示，股权投资母基金依托前海的地理优势，将通过发债或信托的方式，在境内和境外进行分期、分批的募资，首期基金大概在30亿元。母基金的投向，将是那些投资于包括科技服务业在内的战略性新兴产业的创投企业。

　　“这简直就是乱套了！”作为深圳创投行业的元老，王守仁对前海的某些做法颇为不满，“母基金只能在境外募资，如果在境内募资，何必来前海？”前海设立母基金的初衷正是为了与国际接轨，将境外人民币引进来，在前海实现投资，与此同时，为下一步的资本项目开放做准备。“而且，虽然国开行积极性很高，但最适合设立母基金的不是它。”王守仁评价，国开行并没有在国外募资成立母基金的经验，前海更应该引入有经验的成熟机构。

　　像国开行这样积极的金融机构不在少数。宝利天泽融资租赁公司，这家去年9月份新成立的企业选择了前海作为注册地，总裁蒋二民告诉《中国企业家》，高层曾考虑去天津注册，那里税收以及后续服务都相对成熟，但最终选择了前海，“我相信将来的前海会有后发优势，相关政策力度会比上海、天津都要大。”

　　宝利天泽执行董事郝丹已经从前海尝到了“甜头”，作为首批一百家的入园企业之一，宝利天泽是第一家入驻前海的融资租赁公司，这已经成为这家年轻企业一张响当当的名片了。在郝丹和其它金融机构，尤其是香港还有跨境企业去合作的时候，会因为前海而更加受到重视。

　　去年9月28日，王亚伟注册成立深圳千合资本管理有限公司入驻。今年年初，华润深国投信托与台湾元大证券投资信托合资成立的华润园大基金管理公司，以及由开源证券控股的开源基金管理有限公司获批进入。华夏基金[微博]则在前海注册成立了专户子公司——华夏资本管理有限公司，同时，招商、诺安等多家基金公司正积极筹划在前海设立基金公司子公司，借以实现向资产管理公司的转型。

　　王守仁对此的评价则是“内热外冷”。如果是境内人民币你可以在国内任何地方搞，为什么要跑到前海来？特别是国内的金融机构踊跃地来到前海，目的搞委托理财。这种典型的国内业务来前海的目的只有两个：一是，税收优惠，在企业所得税上，目前，国内通常税率是20%，香港是16%，前海是15%；二是，到香港做境外业务。与之相反，境外金融机构和国内驻港机构过来设立机构的并不多。

　　香港的机构在观望而内地的机构却充满了热情。前海股权交易中心董事长胡继之评价，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普遍存在抓抢政策机会来达到某种目的的浮躁心态，反而没有办法踏下心来做事情。制度建设、人才质量、市场资源等方面，才是建设的重点。

　　“假如没办法真正从市场的角度实现产业的聚集，从制度上实现两岸的融合，那前海只能和其它区域一样，经历过政策红利，昙花一现之后归于冷清。”王守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