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威海运77年讨债路:抗日战争前两货轮被日征用

2014年06月09日 14:21  《商界》杂志  收藏本文     

  本刊记者?覃澈

  在这条漫长的诉讼道路上,家族使命成为让陈家祖孙坚持77年的信念。在这个原本足以成为一方巨鳄的家族当中,使命的传承远高于财富创造。

  2014年4月,浙江舟山,一艘隶属于日本三井株式会社的铁矿石运输船,被上海海事法院正式扣押。

  同时,对方被要求立即按照四年前的《限期履行通知书》,全面赔偿中威公司共计29亿日元的现金。

  ——“中威船案”,一段长达77年的离合悲欢,这个甚至被收录进百度百科[微博]的传奇故事,到今天似乎终于尘埃落定。

  2014年5月,浦东新区,上海海事法院。

  59岁的陈平,静静地向上推了推眼镜,望着铺满桌面的关于中威公司的资料和剪报——这些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老朋友”,禁不住湿了眼眶。

  因为两艘船,从其祖父陈顺通算起,陈家三代人先后向日方展开了一场逾半世纪的法律诉讼战。漫长岁月中所蒙受的委屈、耻辱、压力、煎熬、痛苦难以言表。第一代陈顺通、第二代陈恰群和第三代陈春相继在不甘中离世,仅剩陈家第三代和第四代子孙如今还在苦苦坚持。

  这场民间海事赔偿大案,牵涉着巨额的财富,同样也关系到一个家族的使命传承。商业即人性,从某种意义上说,使命传承的价值启示,远超过财富传承。

  船王第一代:我的船去哪了?

  这本是一个传奇家族。

  1930年,35岁的宁波人陈顺通在上海成立中威轮船公司。作为当时第一家独资海运公司,中威巨资购进“新太平”、“源长”和“顺丰[微博]”等当时中国最大的货轮,运输航线覆盖东南亚,也吸引了后来被誉为“世界七大航运巨子”的、香港前特首董建华的父亲董浩云等一大批海运人才的加盟。

  风云激荡的岁月,一代船王名声显赫。

  然而,一份意外的租船合同却改变了中威公司,乃至整个陈氏家族的命运。

  1936年10月,中威与日本大同海运株式会社签订了一份为期一年的租船合同。双方协定:从1936年11月起,中威将旗下“顺丰”与“新太平”两艘货轮租给大同使用。

  天有不测风云。租船后不久,“卢沟桥事变”爆发,中日两国进入战争状态。自此,陈顺通的货轮再也没有任何消息。

  1939年,牵挂货轮下落的陈顺通冒险东渡。不料,日本大同株式会社负责人哭丧着脸告诉他,这两艘货轮均被日本军方强行征用,想把船要回来,只能去找日本政府交涉。

  这无疑于晴天霹雳。两国交战,一个商人,如何去找敌国政府“要说法”?

  一无所获的陈顺通回到上海后大病一场。他时常会手握租船合同、保险单等文件只身来到黄浦江畔,伫立江边,远眺大海,期望自己的货轮能出现在海平线上。

  “当时祖父设定了一条铁规:今后中威和日本不准有任何贸易往来。只要发现,当即开除,同时还登报撇清关系。”陈家第三代陈平告诉记者。

  1945年,在日本宣告投降后,盟军出台了关于“战时被劫财物偿还”的公告。这一消息让陈顺通看到了索船的曙光,他当即向驻日盟军递交了偿还申请书,希望能收回两艘货轮,并得到因日方违约而造成的损失赔偿。

  但希望很快破灭。对方回信告知他:两艘货轮已经在战时灭失,建议其“实物偿还之外,另求补救之道”。

  直到此时,陈顺通才知道自己的货轮早已沉没大海,巨大的噩耗让他当场晕厥,一病不起。

  1949年,陈顺通在弥留之际,拉着长子陈恰群的手,重重地嘱咐道:“务必讨船回来!只有索赔成功,才能重振中威!告慰我的在天之灵!”

  船王第二代:讨船三十载

  与父亲的内敛性格不同,陈家第二代陈恰群,性格豪爽奔放,嬉笑怒骂写在脸上。早在复旦大学攻读经济管理时,他就曾担任学生会领袖,每遇看不顺眼的事情,总会冲在最前面。

  接过家族使命后,陈恰群发现,船案的复杂程度远远超过了自己的想象。

  两艘货轮先后沉没,本应交付给中威的船租以及赔偿金,都被日本政府“代收”。这意味着,要债的对象不仅是大同株式会社,还有日本政府!

  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国家,何其之难?然而父亲临终前的眼神,陈恰群不敢忘却。

  自1961年第一次赴日起,陈洽群先后数次与日本财政部及大同公司交涉赔偿事宜,但对方态度蛮横,称船是否被日本海军扣留“证据不清,情况不明”,要求陈恰群不要“无事生非”。

  一怒之下,陈恰群决定以法律途径来夺回利益。

  1964年,陈洽群向东京地方法庭提交索赔诉讼。没想到的是,这场原本看似证据确凿,能够快速结案的诉讼,却因被告人的数番推诿而陷入漫长的胶着当中。

  诉讼中,日方抓住陈恰群的身份大做文章。声称这场官司是由上海中威和日本大同两家企业的租船合同而起,如今中威不复存在,而陈洽群的身份是香港中威公司的独资所有人,定居香港,无法证明其与陈顺通以及上海中威公司的关系。

  原来,为了更方便自己往来于中日两国,陈恰群将中威公司从上海搬迁至香港,殊不知,这竟成了日方反击的关键。

  “我是陈顺通的儿子!谁敢说我们之间没有关系?”

  为了证明身份,陈恰群不得不答应东京地方法庭“审判延期”,而向中国外交部领事司、英国驻中国大使馆等寻求帮助,此时的他乐观认为,只要身份无误就能最终得胜。他一度还来到中国交通银行,就赔款的交付问题做出安排,甚至开始构思如何用这笔资金复兴家族事业。

  令人绝望的是,尽管身份得到证明,但随后的诉讼中,日方又提出众多质疑,让陈恰群不得不一次次被迫同意庭审延期。

  “当时父亲的精力都放在收集资料准备诉讼上,很少和家人联系,只能从信件中获知他的情况。”22岁之前,陈平从来没看到过陈恰群本人,他只知道父亲在做一件大事情。

  1974年,这桩跨越10年之久的案件,最终由东京地方法庭做出审判:因案件发生时间过于久远,导致“时效消灭”,原告败诉。

  宣布结果那一刹那,陈恰群神情恍然:不仅诉讼先后花费近60万美元,而且由于无暇分心管理,香港中威公司也生意萧条,几近倒闭。

  此时的陈恰群不到六十岁,但两鬓早已白发斑斑。不甘心的他继而向东京高等法庭提出上诉,但对方却称“案件耗时过长,需周密调查才能作相应判决。”这意味着案件又将陷入漫长的等待。

  1985年7月,香港潮江春酒店的一次宴会上,朋友频频宽慰陈恰群:来日方长,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多熬一天就离胜利更近一天。再说孩子长大了,也可以接你的班……

  朋友的好意难以平复陈恰群汹涌的心潮,他苦笑着,嘴角开始抽搐,手中酒杯随之颤抖起来,脑海中朋友的声音越来越远。在一片尖叫声中,他栽在了地上。

  突发脑溢血让陈恰群从此半身不遂,语言能力丧失过半。病床中的他用木讷的唇舌配合手势,向跪在床前的陈平等三个儿子比划着:中威船案决不能算完,要继续追讨下去,一代一代追下去。

  船王第三代:鏖战继承者(一)

  《商界》记者问:“为了这桩并不一定成功的官司,这么执着值得么?”

  陈平毫不犹豫地回答:“受再多的苦难都值得!这不仅是财物的赔偿,更是为了一个公道!”

  接力棒传到了陈家第三代。

  在得知陈平兄弟将继续投身诉讼索赔时,外界一片哗然。不少亲友劝说:吸取教训吧。祖父和父亲把命都搭进去了,还贴了60万美元的诉讼经费,代价太大,不如老老实实地搞公司经营,也算是为陈家争光。

  亲友的建议不无道理,然而兄弟们却不为所动。和父亲“单兵作战”不同,陈氏兄弟决定“分工合作”,以确保案件胜诉和重振中威“两不误”。大哥陈震善于经营,负责中威公司的管理;二哥陈春负责中威船案的诉讼事务;而小弟陈平则前往日本学习,以便今后能从中协调辅助。

  事实上,在接替陈恰群前,陈春就已是父亲最得力的助手。从小爱看书和电影的他,一直有着记笔记的习惯,总会把书或电影的梗概以最精炼的文字记录下来,这一积累被他运用到收集案件材料当中。另外,为了更好地分析案件,陈春还自学起法律来。

  “二哥在兄弟中最有远见,也最早为船案做准备,自然是我们这代人的领军者。”提及为何会推选陈春来带领第三代进行诉讼,陈平如此解释。

  1986年,美国一位华裔商人找到陈春,坦言愿意帮助陈家。但他建议陈家加入美国国籍,这样可以援用美国法律向日方进行诉讼,不但成功率大为增加,甚至还能通过追讨精神损失赔偿,将索赔额度提高十倍。

  这一建议分外诱人,但兄弟几人商量后,最终谢绝了对方:“祖父和父亲一直为自己中国商人身份而自豪,如果我们为了官司而改变国籍,显然有违初衷。”

  或许,换个身份已经成功将赔款拿到,但正是这种中国商人独有的情怀,以及家族传承,让陈氏兄弟拒绝了太多诱惑,独自咬牙坚持。

  同样是在那一年,年轻的陈平抵达日本。意外的是,当所读学校老师接到他后,第一句话竟是“陈君,我们支持你索赔!”原来中威案件早在日本闹得沸沸扬扬,日本民众大多支持中威讨回赔款,甚至在陈恰群官司失败后,日本顶级律师绪方浩等人还公然指责政府的“无耻”。

  日本民众的友好态度让陈平深受触动,慢慢适应日本生活的他,在学习之余还在当地一家大型快递公司工作,每个月有35万日元的工资。然而除去必要开支外,大部分薪水都被陈平寄给了兄长,用作诉讼资金。

  1990年,赴日已有四年时间的陈平,接到兄长“回国帮忙”的电话。原来这段时间内,陈春翻阅了多本法律资料后,按照《民法通则》的解释推翻了此前日方“已过诉讼时效”的说法,兴奋的他决定在中威公司原所在地上海再度提出诉讼。

  “我们就像愚公移山一样,一点一点地搬,总会有看到希望的那天。”

  船王第三代:鏖战继承者(二)

  1991年,上海海事法院开庭审理中威船案。

  这一天,陈震、陈春、陈平以及其他家人全部正装出场。“那是家族最重要的日子,我们必须全员出席。”

  遗憾的是,原本应是主角的父亲陈恰群却因为病重缺席,只得在香港家中等待法院的结果。

  由于案件历史跨度长达半个世纪,双方当事人几近变更,查清谁是利害关系人,并不容易。在经过一番激烈辩论后,法院决定休庭延期再判。

  没等到结果的陈恰群失望万分。1992年4月,陈恰群病逝香港。临走前,病痛让这个坚强的男人没能留下一句遗言。

  “父亲就想打赢官司出一口气。他和祖父一样是在愤愤不平中离开的。”回忆起父亲临走的情景,文静的陈平激动起来。

  1995年1月,在延期四年时间后,中威轮船索赔案再度在上海海事法院开庭。

  日方在庭上再次纠缠原告代理人陈春的身份问题,并以陈恰群已经逝世为由,要求法院终结此案。但法院裁定,陈春的继承地位不可否定,更有陈恰群遗嘱作证,可以继续诉讼。

  为避免日方始终在“身份”上作祟,陈平来到当年负责收藏公司材料的档案局,希望能找到关于中威船厂档案、船籍归属等资料。但让他诧异的是,在得知他来意后,工作人员竟要求“支付10万美金,或者将索赔成功后的赔款按百分之一提成”来作为查询资料的回报。

  尽管在朋友、律师的帮助下还是成功将档案拿到,但时隔多年,陈平回忆起当时的情况仍然哭笑不得。

  一波未平,一波再起。1996年,就在法院审理关键时刻,陈家内部却突然出现了谁也没有预料到的矛盾和危机——陈家第二代,陈顺通的次子陈乾康突然提起诉讼,要求法院确认父亲遗嘱的无效。

  原来,陈顺通育有二子,长子陈恰群、次子陈乾康。但自l949年陈顺通去世到如今,这些年来陈乾康从未就父亲的遗嘱提出过异议,也没阻止过大哥向日本索赔。而此次陈乾康却提出,中威案发时间是在民国时期,如今时代变更,早已过了法律效应,自然陈春几人也没有索赔权利。

  这一意外让陈家愤怒无比。祖父的遗嘱焉能无效?更让他们气愤的是,作为陈家人,陈乾康却“叛变家族”!

  “我从不知道二伯是怎么想的!有人说他被收买了,我不清楚。但让人心寒的是,作为陈家人,他将祖父的心血置之不顾,完全忘了陈家的使命传承!”此后的十多年时间里,陈恰群一脉和陈乾康断绝关系,再无来往。

  时至2007年,这桩拖延了大半个世纪的悬案终于在上海海事法院作出判决。日方败诉,并责令赔偿中威公司各种损失共计约29亿日元。

  船王第四代:船回来了

  尽管法院审判日方败诉,但日方并未按照审判结果进行赔偿。“战争”没有结束。

  “人生就是这样,你永远不知道第二天起来有什么事情在等待你。”2012年,陈春在上海突发心梗去世,这让原本无意涉足家族讨船责任的陈家第四代陈中威,不得不面临一道选择题——作为陈春的长子,是继续过原本简单的老师生活?还是接下接力棒,继续家族使命?

  事实上,随着时间推移,“讨船”这个在陈家前三代眼里无比神圣的家族传承,已经在第四代心中逐渐淡化。对于祖父辈毕生所投入的心血事业,他们不但很少关心在意,甚至还纷纷劝其放弃。

  “大哥的儿子曾拿出一张银行卡给他,劝他放弃诉讼,安享晚年,尽管孩子们出于好意,但我们的心却难受无比。”在提及第四代对于家族传承的淡漠,陈平有些郁闷。

  家族的索赔案虽然大局已定,但判决何时执行、索赔款何时拿到却尚无日期。陈中威会选择何种答案,让陈震、陈平无比在意。

  2012年,在家族的紧急会议上,所有长辈都认为,陈中威是第四代中的长子,而且名字中又有“中威”,应该承接责任。于是,家族的接力棒交到了陈中威手中。

  “我的名字,是为了纪念中威而起的。”陈中威如此评价自己的名字。“这种家族责任就好像是与生俱来的。”几近思索后,陈中威最终选择了家族使命。

  对于陈中威的决定,陈平在松下一口气后感慨万千:“不论他选择哪种方式,我们都能够理解。回想这些年的经历,索赔、诉讼改变了我们家族以及每个人的命运,尽管这是深入到陈家骨髓的家族使命,但究竟是得到了更多还是失去了更多,谁也说不清楚。”

  2014年4月19日,上海海事法院扣留了被告方“商船三井”的一艘货轮,以迫使对方执行法院判决进行赔款。4天后,这家日本公司宣布履行上海海事法院的判决,支付29亿日元的赔偿金。在接到法院的电话后,陈家众人百感交集,而这场长达77年的“战役”终于获胜。只是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拿到赔款,谁也说不清楚。

  2014年4月20日,陈中威冒着小雨手捧父亲的骨灰盒来到陵园,在棺木落下前,他的眼泪情不自禁地一颗颗地淌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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