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庆伟

　　“很多人已经退休，不从医院拿工资了，当初用身份置换金置换的资产不应该退还给我们吗？应该变现的。有的职工已经去世了，还没有给。”南京江北人民医院原副院长吴自本日前向《中国经营报》记者表示。

　　在2003年开始的国有企业改革大潮中，大型国企主辅分离、辅业改制，很多企业医院改制，变成社会化办医。从2004年上半年开始，江苏中石化系统的四家企业医院先后改制为非营利性民营医院。

　　非营利性即限定了医院的持股人无法从医院的收益中进行分红，医院的经营收入只能用于改善医疗设备、扩大医院规模等支出。也正是这一限制使得参与改制的医院职工无法顺利将手中的股份变现。

　　上述四家中石化系统医院即在不到10年的时间里进行了三次改制，而长期稳定的经营模式仍在探索中。

　　被不断“修正”的改制

　　随着部分职工陆续退休，医院正面临第三次股权变动，“非营利性”性质决定了医院收益不能分红，因此职工们的股权变现需求变得日益紧迫，他们希望转让股权给投资方。

　　2004年7月，当时中石化系统效益最好的医院之一 —— 南京江北人民医院(下简称“江北医院”)，成为中石化系统较早改制的试点单位，转变为非营利性民营医院。

　　由于改制时几乎没有外部资本参与，854名职工用全部身份置换金置换了4700万元资产，成为“带资人”，即从职工变为持股人。如今，南京江北人民医院服务范围包括江北地区、安徽两个县约200万人口，目前是南京江北地区规模最大的一所综合性三级医院。

　　2004年，南京江北人民医院改制效应初显，当年医院运营收入首次达到了1.2亿元，职工人均收入同比增长了18.82%；而此前的2002年，该院仅实现收支平衡；2003年创收9700万元，实现了赢利，2005年江北人民医院的净资产达到了5200万元。

　　但在江北医院职工的眼中，医院规模的扩大并不意味着这场改制的成功，相反，他们认为改制留下了不少后患，甚至是“失败”的。由于股权分散，没有足够的资金，医院的发展并未达到预期，“很多决策很难做”。

　　“3年后，觉得医院这样下去不行，要找合作伙伴，因为没有资金，医院很多决策很难做，做不成。”南京江北人民医院副董事长、原院长邵竹平说。他也是医院两次改制的关键人物。2007年，医院管理层开始酝酿二次改制，引进外部资本。

　　2007年后，多家投资机构先后与医院谈合作，但直到2010年，北京中康德众医院管理技术有限公司(下简称“中康德众”)才以投资方的身份进入医院，持有医院50%的股份。中康德众是一家以医疗市场投资(全资收购、参股、控股、托管)及医院运营管理为主要业务的中外合资企业，其背后是数家境外大型投资财团。

　　“原本是自己的医院，变成给人家打工，没有话语权，很多职工接受不了，就采用了50%对50%的股权分配比例。”吴自本解释说。

　　中康德众进入医院后，随即投入6480万元，购买了医院的土地，建设了食堂的一期工程。然而，在南京江北人民医院的部分老员工看来，第二次改制的“失误”为现在职工的股权变现埋下了障碍。

　　随着部分职工陆续退休，医院正面临第三次股权变动，“非营利性”性质决定了医院收益不能分红，因此职工们的股权变现需求变得日益紧迫，他们希望转让股权给投资方。

　　今年1月，南京江北人民医院经董事会提议，全体出资者代表投票表决，通过了继续增资5000万元的决议，用于医院的后续发展。同时，医院工会牵头成立专门的机构，合作方、转让一方均组织代表，尽快完成股权转让。

　　但以什么价格转让，从今年4月谈判至今，双方始终未达成一致。“二次改制后，各持有一半的股份再来谈收购比例是很不好谈的。”一位医院老员工向记者坦言。

　　对中石化系统的医院改制模式，中国社科院公共政策研究中心主任朱恒鹏表示，股权合理退出的前提是医院要变更非营利性性质为营利性。

　　而外部资本的进入，一方面可以解决医院发展的资金问题，不至于使医院陷入困境；另一方面，通过股权转让，使原始资本有退出渠道。

　　“国企改革的第一步，是以公平为原则确定最初的所有者，使产权明晰；然后以效率为原则，找到最终所有者，使股权集中，通过竞价机制，使股权有退出机制。”朱恒鹏说。

　　但2010年国务院办公厅转发的《关于进一步鼓励和引导社会资本举办医疗机构的意见》规定，社会资本举办的非营利性医疗机构原则上不得转变为营利性医疗机构，确需转变的，需经原审批部门批准并依法办理相关手续。但什么情况属于“确需转变的”，国家并没有相关说明。

　　依照上述规定，江北医院基于变“非营利性”为“营利性”的股权变现无法走通，而“纯投入、无回报”的外部资本如何能接受职工的高价股权？

　　事实上，就在一年前，中石化系统另一家改制医院——仪征化纤医院(中国石化仪征化纤股份有限公司职工医院，1991年更名为南京医科大学第三附属医院)，就通过变更非营利性性质，引入上市公司金陵药业注资，南京鼓楼医院提供技术支持，完成二次改制，员工的资本也顺利实现退出。

　　问题在于，仪征化纤医院的成功能否被江北医院所复制，何时能被复制成功？采访中，江北医院的很多职工都抱怨领导没有抓住二次改制的机会改变医院的非营利性性质。

　　2004年3月，仪征化纤医院397名正式职工全部参加改制，既是职工，也是持股人。

　　转身遇阻

　　一位熟悉该医院改制的知情人向记者透露，非营利性的性质决定了出资人不能从收益中分红，也就没有动力以职工期望的价格收购股份。

　　南京鼓楼医院集团仪征医院(下简称“鼓楼仪征医院”，前身是仪征化纤医院)工会主席顾国祥告诉记者，同南京江北人民医院不同的是，鼓楼仪征医院退休职工都并入了中国石化仪征化纤股份有限公司(下简称“仪征化纤”)。“有200多人，相当于是给医院减负了。”

　　仪征化纤医院是一家二级医院。虽然仪征医院规模和效益不如南京江北人民医院好，但因为改制较早，仪征化纤医院的身份置换工龄补贴最低为3840元，比江北人民医院高出1000元。职工百分百持股，当年置换了约3000万资产。

　　仪征化纤医院、扬子医院、金陵石化炼油厂职工医院是中石化系统在江苏的其他三家改制医院。在2003年开始的改制潮中，先后按照统一的员工集体持股的改制模式，从医院职工变身为职工和股东两个身份。

　　2011年，仪征化纤医院开始考虑二次改制，而上市公司金陵药业也同时在江浙一带寻找合作伙伴。2012年3月双方的合作模式确定下来，延续金陵药业投资医院的“宿迁模式”。2003年，金陵药业收购宿迁市人民医院70%的股权，此后引入南京市鼓楼医院集团以无形资产入股，金陵药业的持股比例降至63%，“宿迁模式”被认为是公立医院引入社会资本、进行股份制改革的成功典范。

　　2012年6月，仪征化纤医院通过变更经营性质为营利性医疗机构，使得职工最初的资本有了合理的退出渠道。

　　2012年7月，金陵药业斥资1.23亿元受让仪征化纤医院68.33%股权，成为控股人；同时，将医院纳入南京鼓楼医院集团，南京鼓楼医院持有10%的股份，挂牌成为南京鼓楼医院集团仪征化纤医院。

　　据记者了解，仪征化纤医院在二次改制时，第一次改制时的3000万资产经过专门机构的资产评估增长到1.6个亿，职工以原始出资5.4倍的比例将股权转让变现。

　　“根据大家自愿，转让的顺序先是职工、中层干部，然后是医院领导。可以部分卖，也可以全部卖掉。不过这个价格谈了近一个月。” 顾国祥回忆，2004年第一次改制时，他的工龄是30年，身份置换金14万多元，2012年股权转让时全部卖出，变现近70万元。

　　正是有了仪征化纤医院的成功先例，江北医院的谈判职工也将股权转让价格定在了原始出资5倍或6倍的位置上。

　　邵竹平表示，去年医院的净资产评估大约为9000万元，“1比6这个价格投资方肯定不会接受，要拿出调查和根据来，需要对资产重新评估。”邵竹平说。

　　一位熟悉该医院改制的知情人向记者透露，非营利性的性质决定了出资人不能从收益中分红，也就没有动力以职工期望的价格收购股份。“投资人当然希望能以‘白菜价’把医院买下来。”据了解，目前双方的谈判陷入了僵局。

　　遗留问题多

　　对中石化系统的改制，吴自本有自己的看法，“所有中石化企业改制出来的，没有几个是好的，几乎最后都卖掉了。人人持股，只是让改制比较容易操作，但却带来很多后患，变现的问题就很难解决。”

　　而相比上述两家医院，对南京扬子医院目前的现状，党办张主任形容它是“半死不活”。由于医院所在地区医疗资源过剩，且医疗市场并不充分向医院开放，南京扬子医院的生存依然依靠扬子石化的“救济”。

　　2005年3月18日，扬子石化医院正式挂牌成为南京扬子医院，同一天，医院和扬子石化集团签订了脱离协议，成为非营利性民营医院。

　　但是在签署脱离协议的同时，医院还和企业签订了一个由医院向扬子石化提供医疗保障服务的协议，公司3年内每年还要拨款1000万元给医院，帮助他们渡过改革的难关。不过据了解，这1000万元的关联交易至今仍在给付。

　　据记者了解，改制前，扬子石化医院有500多名职工，参与改制的不足一半。“大家都认为改制不好，一部分快到退休年龄的回到扬子石化，还有一部分买断工龄自谋职业，剩下228人参与改制。”张主任说，228名职工用身份置换金置换了1000多万元资产。

　　“虽然是医保定点单位，但是六合区级社会医保和职工医保、新农合不向医院开放，目前还是只针对扬子石化公司职工。”张主任说。

　　据了解，南京扬子医院所在的六合区，是将原老大厂区和六合县合并成立的，仅在老大厂区，20万人口聚集居住的地方就有4家企业医院，改为社会化办医后，竞争非常激烈。

　　扬子医院现有职工450人，去年业务收入1个亿，每年几乎没有结余，床位200张，而实际使用100张都不到。

　　“中石化经常搞调查，医院也经常反映，但是一直都没有政策下来。最好的解决方案就是划归到地方去，变成公立医院。这也是全体职工的意思。”张主任说。

　　对中石化系统的改制，吴自本有自己的看法，“所有中石化企业改制出来的，没有几个是好的，几乎最后都卖掉了。人人持股，只是让改制比较容易操作，但却带来很多后患，变现的问题就很难解决。”

　　他认为，国有企业医院改制，应该采取统一的政策。“如果是企业自己决定，那么遗留问题谁来负责任呢？”

　　据记者了解，2010年南京江北人民医院二次改制后，不少医院骨干包括管理层陆续离开了医院，人才流失问题严重。

　　“企业改制是成功的，但带来很多遗留问题。”邵竹平向记者这样评价，在他看来，中石化系统的医院改制依然“在艰难中摸索前进、发展”。“最主要的是国家的政策和公立医院之间还有差距。”

　　邵竹平认为，国有企业的改革是牺牲一部分人的利益，压缩企业的包袱，希望中石化这个母体，更多地从内部政策上帮助扶持改制医院。此外，国家鼓励社会资本办医疗机构，在政策上要一视同仁。“比如退休后的待遇，差别太大。人才怎么留得住啊？”他举例说，公立医院正高级别的退休人员参照副厅，一个月退休金8000多元，而在民营医院，这个数字只有一半。

　　由于当时在职职工的身份置换金不足以置换资产，南京江北人民医院便把退休职工吸纳进来，这也成为日后医院不小的负担。

　　张传红认为，即便身份置换金不够，在当时是可以通过其他途径操作的，不是必需要吸纳退休职工，而这是一个影响医院发展的重要因素之一。

　　“中石化每年给退休人员补贴，都是医院自己给，几年下来几百万元，对医院来说肯定是很大的压力。”张传红说。在她看来，江北人民医院800张床位、1000多职工的规模，和同等医院相比，业务收入应该达到五六个亿才是正常的。但实际情况是，2012年江北人民医院一年的业务收入为3亿元，账面结余仅四五百万元。

　　“国家政策写的很好，民营医院和公立医院一样享受公平待遇，实际上根本就没有做到。上次南京市卫生局做一个调研报告，把这些意见都提上去了，市里的相关领导说，提的意见很好，但是为民营医院说话，真的很难。”张传红向记者“诉苦”，评职称、申请科研项目、人才引进、设备购进等，民营医院还无法和公立医院站在同一个起跑线上。

　　采访中记者注意到，虽然与“母体”已经剥离多年，但无论是鼓楼仪征医院，还是江北人民医院的职工，都依然无法从过去国企职工的身份中真正走出来。

　　“南化公司加入中石化后，一年有几千元的带薪休假工资，但医院没有。”张传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