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记者 艾江涛 韩 伟

　　怒斥。高呼。低语。请求。振臂一呼。孤影徘徊。激情四射。声泪俱下。这不是窦唯新版的《高级动物》，也不是某个片场或剧场的演出写照，而是一个中国民营企业家的一场新闻发布会，一场属于“中国太阳能教父”黄鸣(微博)的个人秀。

　　7月20日，面对接二连三的谣言，低价圈地、经营困难，与落马的山东省原副省长黄胜是“儿女亲家”等，黄鸣邀请100多家媒体，猛烈回击外界传闻，指责同行泼脏水，买凶杀企，搞恐怖主义。

　　对这次称得上危机公关的回应，黄鸣并不讳言：“新闻发布会我该怎么表现，甚至流泪都是事先设计好的”，但他声称这一切并非作假，那一刻他确实流泪了。

　　熟悉黄鸣的人对他这样的举动并不陌生。在大家的印象中，黄鸣素来就是一位特立独行、天马行空的“黄老邪”。而在每次看似疯狂的举动背后，无不显现着他作为一个商人的精明与眼界，与黄鸣本人所抨击的“唯利是图”的商人有别的是，黄鸣的精明穿着一层坦率的理想主义外衣。在这一点上，他与成功转战商界的公共知识分子罗永浩有着同样吸引人的气质。

　　尽管黄鸣在这次发布会上愤怒地“啼血十问”，反击抹黑，但同时也坦言别忘了他是做生意的，不失时机地隆重宣传皇明的最新产品——光热集成新产品“太阳能烤炫”。而在8月10日、8月31日随后召开的两次发布会上，黄鸣迅即调转枪头，将目标对准行业，怒揭太阳能行业潜规则，为消费者安全与行业生存计，力推强制安全标准。他告诉大家，以后这样的反潜发布会，每个月会发布一到两次。

　　《能源评论》在发布会期间对黄鸣进行了将近两个小时的采访。

　　此时的黄鸣，不再是一个满腹委屈的个体企业家，而成为一位振臂一呼、向潜规则开战的悲情英雄。尽管结果尚未可知，但公众无疑投给他更多同情与钦佩的目光。面对有关“微排地球”与“蔚来城”计划的问题，黄鸣告诉《能源评论》：“对不起我今天不能谈这个，而且我不想把这样神圣的活动做成一个企业产品的宣传。”

　　这就是黄鸣，理想主义就是他手中的一件武器，可以启蒙，可以呼吁，同样可以拒绝。

　　抛开身上的理想主义标签，黄鸣究竟有着怎样的疯狂之道？使他成功成为中国太阳能利用领域的旗帜人物。

　　和“会讲故事的人”黄鸣聊天，你会发现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技术狂人，这使他可以对着行业论坛里的人近乎狂妄地宣称：“当老板好好学学我，你们所有人捆起来的知识都不如我。”

　　黄鸣同时有着绝对的个性与超强逆向思维。讲到激动处，他会突然抓起记者的手，伤心时，又忽然哽咽落泪。在他看来，与其说“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不如说“责任越大，能力越大。”

　　可同时，这又是一个充满草根气质的普通创业者。他信赖从小接受的“一分价钱一分货”与“童叟无欺”的朴素理念，并将其引申为时下最缺乏的工业精神。谈到日常生活，黄鸣告诉《能源评论》：“我每天睡六个小时，基本上和死猪一样。”

　　梦想可以当饭吃

　　1987年，黄鸣初次接触到太阳能技术。在后来的讲述中，他总乐于将最初的动力追溯为华东石油学院陈如恒教授的一番话：“世界石油只够用50年，中国是一个贫油国，中国石油能用的时间更短”。女儿的出生，更让他坚定：作为一个父亲，应该为女儿创造美好未来，为了女儿及子孙后代的蓝天白云，要坚定去做太阳能事业。

　　经过七八年的准备，1995年，黄鸣下海创立山东皇明太阳能有限公司。公司最初的一条广告语就出自他的手笔：“为了子孙的蓝天白云，您可以不用皇明，但您应该用太阳能！”当时全球气候环境的问题尚不突出，由此带来对新能源投资的热潮还未启动，黄鸣回忆，面对他们高调的宣传，一些人认为是作秀，也有人为之感动。

　　当时，中国对太阳能几乎处于“零认知”状态。如何让这漂亮的梦想落地生根，是对黄鸣和他的团队的最大考验。黄鸣完全扮演了一个行业启蒙者的角色，他创办《太阳能科普报》，启动“太阳能科普万里行”和“百城环保行”等活动，带着报纸逐个城市演讲。通过这些主要面向二三线城市和城乡接合部的声势浩大的市场推广活动，皇明一下在全国建立起1万多个营销网点。十多年下来，“科普万里行活动”累计行程达8000余万公里，推广太阳能约1000万平方米。今年6月6日，皇明启动“重走长征路”科普万里行活动，将重点放在了改变人们的环保意识和节能生活方式上。

　　在2000年的中美可再生能源发展论坛，由于对太阳能产业化的贡献，黄鸣得到“太阳王”的称号。

　　然而黄鸣并未自足，在太阳能行业言太阳能，他到处宣讲布道，关注的目标更加远大，梦想的版图也在不断扩展。 2003年3月，黄鸣当选第十届全国人大代表后，随即联合56位代表，向大会提交了“建议制定可再生能源法”的议案。在前往北京参会的列车上，黄鸣把《太阳能强盛中国》的小册子发给每位与会的山东代表，对他们说：“我一不宣传企业，二不宣传产品，只宣传太阳能这个可再生能源。”黄鸣总能找到机会见缝插针地宣传太阳能之梦，同时也不断解决着产业化发展道路上的难题，“道路没扫清的时候，再伟大的梦想也不能实现。”

　　两年后，《中华人民共和国可再生能源法》正式通过。其后，黄鸣根据太阳能产业发展中出现的实际问题，不断建言修改完善这项法案。

　　2004年7月，黄鸣书写《G能源替代绿皮书》，提出要在“十年内把燃气、电热水器赶出市场”。两年后，黄鸣结合当时世界能源现状，制定了非官方的可再生能源替代倒计时纪年表。根据这项远大的纪年表，到2060年，太阳能替代常规能源将达到50%。

　　而最让黄鸣纠结与自豪的无疑还是2010年耗资13亿元建成的“世界未来之谷”——“太阳谷”。这座目前世界上最大的可再生能源研发、检测、生产、教育、旅游基地，是黄鸣心目中的“理想国”。为了建成“太阳谷”，黄鸣动用了股份公司的3亿多元，由此埋下皇明第三次IPO折戟的隐患。在2010年，公司面临资金链断裂的临界，黄鸣甚至做好了失败的准备。今天谈起此事，黄鸣仍难掩激动，“有些公司死了是一堆垃圾，有些公司死了是一堆宝石”，“企业死了或者是我死了，我都死而无憾，人这一辈子能得几个奥运冠军已经不得了，如果太阳能评奥运冠军，太阳谷能拿一半以上的金牌。”

　　所有的梦想，对“造梦者”黄鸣来说那不仅是一个远方的召唤，而是可以实实在在换来真金白银的价值。以“太阳谷”为例，“老外给太阳谷的片子我估计得值十几亿美元的广告费，赚大发了，没有一个中国企业能享受这样的待遇。”

　　“掏干净再让他走”

　　黄鸣酷爱谈论学习，他的博客被称为“商界思想库”。在业界同行面前，他狂态不改，宣称大家对太阳能的知识加起来都没他丰富。可将这些狂言与他对技术的狂热联系起来看，人们或许会得出不同的结论。

　　1982年，黄鸣从华东石油学院毕业后，被分配到原地质矿产部石油钻井研究所工作。在第一年井队实习结束后，黄鸣除提交一份常规总结外，还提交了一篇根据实践写出的关于石油钻机的论文。他也因此被安排到科研课题组，有机会承担更多的科研项目。在研究所工作期间，黄鸣注意到当时大部分井队采用柴油机，2/3的能量都被浪费了，他开始考虑如何利用这些余热的问题。回到单位后，黄鸣开始画图，查找资料，研究做功过程，一番钻研后设计出一套余热回收系统，利用钻井产生的余热解决工人用热水的问题。这套技术方案后来被井队采用，还带给他5万元的人生第一桶金。

　　1987年，黄鸣无意间读到一本Dr Beckman 著的《太阳能热能转换过程》，从此着迷于太阳能利用技术。一年以后，黄鸣以一己之力，利用所谓“三八”创业者——“8小时给公家，8小时研究太阳能，8小时吃喝拉撒睡”中的业余8小时，花了一个月时间，成功研制第一台太阳能热水器。这台最初被当作亲戚婚礼礼物的热水器，引来众人的围观和赞叹，也激发了黄鸣进一步研究的热情。

　　一旦进入生产，便涉及太阳能热水器试制、安装、维修的各个环节，黄鸣更是经历了工业制造中的几乎所有工种——车、钳、刨、磨、钣金、模具、装卸、维修、电工(强电，弱电)、管工、安装……有次为了做一种异型水箱，黄鸣在街上找到一位老钣金工帮忙，结果他说两头双咬口的水箱全市没人能做。一气之下，黄鸣花了一天两夜的时间，做了一个特殊的工具和模具，硬是把水箱做了出来，做完后，黄鸣拿给那位老师傅，看得对方目瞪口呆。

　　截至今日，黄鸣个人拥有50余项国家专利，被誉为“中国太阳能产业化第一人”。有这样的领袖，皇明对技术专利的重视自然不言而喻。有业内人士说：“尽管黄鸣有全行业最多的1000多项专利，但是能赚钱的不多。”可正像太阳谷运营中心总监陈玉鑫对记者说的，“他就是这样，先不管卖不卖，做出来申请专利了，再慢慢考虑卖的事。”

　　说起技术上的事，黄鸣“三天三夜也说不完”。黄鸣经常去欧洲考察先进的节能技术，有次他在德国看门窗设计，被别人的水平与严格的精神深深打动。在2008年“太阳谷”建设期间，黄鸣邀请当年的一位朋友，欧盟门窗委员会前主任来华指导。“他来了两天两夜，我陪着他两天一夜加半夜……我们一帮人带着录音机，边做翻译边做学生，跟着他做，我一直盯着他把所有技术方面的东西掏干净才让他走。”

　　对技术的谙熟与狂热，再加上极端自我的个性，黄鸣有时让人难以忍受。在8月31日的发布会现场，当皇明太阳能股份公司技术总监张立峰在台上曝光太阳能热水器的两个潜规则时，只要涉及到技术细节，黄鸣必然插话打断，两个小时的介绍差不多被打断十几次，台上的张立峰只好有些无奈地站在一旁听。

　　从《蜘蛛侠》谈起

　　毫无疑问，黄鸣属于那种特别高调的企业家。不同于马云(微博)、俞敏洪(微博)那些低调而励志的成功自述，黄鸣言辞犀利，思维特立，可往往能出人意料，发人深思。

　　当被问到是否考虑以合力共促强制安全标准的制定时，黄鸣告诉《能源评论》：“这是常规的想法。现在我以一己之力把它扭转过来，说明什么？不是英雄创时势，只说明真理最后还是会回归。按照常规想法，一己之力能干什么？所以想干也就别干了。……现在我以一己之力做这件事，对其他行业也是巨大的鼓舞。”

　　谈得兴起，黄鸣提到电影《蜘蛛侠》中的一句经典台词：“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在他看来，“其实反过来说责任越大，能力越大，可能更有哲理。因为前一句是说给雷锋听的，而后一句是说给渴望成功的人听的，渴望越大，心里的魔症爆发出来，毁灭性就越大。”

　　也许这可以部分地解释黄鸣身上那种“高调的理想主义”，正是这种远大梦想的责任感召与自我加压，使他不断修炼，提升能力。可“盛名之下，要符其实”，“阳春白雪，要唤人和”，谈何容易？换个角度看，“杀君马者道旁儿”，一切实干家的命运不难想知。

　　黄鸣对那种追捧大规模、市场占有率的发展模式深不以为然。谈到目前太阳能光伏产业的惨象，黄鸣认为“这两年光伏不行了，其实与当年大家追捧首富有关系。”在他看来，“给我十次这样的机会、一百次这样的机会我也不去做(规模)这样的事儿，现在都认为大为好、占有率高为好、销售额、利润高为好，谁大就尊敬谁，社会导向出了大问题。”

　　黄鸣特立的思维有时表现为一种毫不妥协的、执拗的坚持。

　　投身太阳能光热事业以来，黄鸣便以西门子“我绝不会为了短期利益而出卖未来”的“先好用，再好卖”的理念为榜样，坚守产品的高端品质，自然也是高端价位。2008年，“家电下乡”政策铺开，行业内的许多后起之秀趁机攻城略地，以低标准与低价位在农村市场推销太阳能热水器。黄鸣认为，把太阳能热水器变成了农用车，太阳能这样一个高端行业在农村求生存是一种耻辱。

　　眼看着市场老大的位置被抢，黄鸣面对着来自公司内外乃至家人的巨大压力。黄鸣的妻子梁美意，在别人的鼓动下也跟他说能不能降低点标准，以增强投资者和经销商的信心。可“标准上没有妥协”，“我那天烦了，叫我降低标准是吧？离婚”，说到这里，黄鸣的声音低了下去。

　　黄鸣的逆向思维运用在公司发展战略上，就是他所提出的“无竞争的核心竞争力”。引用古希腊哲人苏格拉底的名言“Iknow，I don’t know”(我所知的，是我的无知)，黄鸣认为人们往往局限在“我知”的部分思考问题，却很少从“我不知”的部分去突破和创新。

　　一次，一个营销经理向黄鸣汇报一种节能玻璃的市场目标：10%的占有额，其时那种玻璃大概有1000万平方米的市场需求，已有几家企业在竞争。黄鸣问那位经理，就算争取到20%、30%又能怎样？何况很难争到，因为别人在这个行当里已经干了十多年。在黄鸣看来，应该去开拓那1000万平方米以外的市场，那才是最大的机会。皇明随后有了自己独一无二的高品质玻璃——温屏节能玻璃，保温、隔热、隔音、不结霜，也由此开辟了一块崭新的市场。

　　疯狂的底蕴

　　“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

　　如果说疯狂、偏执、精明、理想主义只是黄鸣一身色彩鲜艳的外套，那么他的“本”，他的“道”，依然建立在那些最朴素的信条之上。

　　黄鸣回忆起小时候姥姥和奶奶带他去买东西的场景。姥姥是高小毕业生，那时带他去无锡的街头买酒酿，当时有两家摊子，姥姥永远带他去其中一家买，而不去另一家。除了口感好，姥姥告诉他，那家人非常实在，她们愿意去。奶奶是小脚老太太，没有念过书，经常带他去集上买东西。集市上的鸡蛋差不多都是五分钱一个，然而有一家鸡蛋个头挺大的，却只卖四分五。黄鸣想买却被奶奶拽起身，舍不得走，结果走上前一摇，蛋黄是散的，鸡蛋不新鲜了。

　　在黄鸣看来，中国社会目前需要工业精神，究其最基本的信条，就是公买公卖，童叟无欺。不仅要公卖，还要公买，像苏宁、国美等3C家电连锁零售巨头，几乎没有公买过，极尽压榨下面的供应商，很不公平。公平对市场经济极端重要，西方在一百多年前就出台的《反垄断法》便在在说明了这一点。

　　而在一个道德底线被不断突破的社会，诚信与勇气渐渐成为一种奢侈品。一次在自己的专营店，有两位老人问黄鸣：“太阳能热水器里的水能喝么？”黄鸣问他们：“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老人说：“当然想听真话！”黄鸣便告诉他们，热水器里的水不能喝。老人说：“别的牌子都说能喝！”黄鸣又耐心给他们解释，“按常理讲，热水瓶里的水就不能喝了。热水器里的水，来回循环，有可能三天用不完，所以我不能保证能喝。”老人听后高兴地说：“别人都说能喝，只有你说不能喝，我信你，就买你的了！”

　　2008年9月，三聚氰胺毒奶粉事件爆发时，黄鸣正在新加坡。他从新加坡一个部门一个部门打国际长途，回国后又开了七天七夜的会。他说，当时“都快把内部人逼疯了”，一些员工无法理解老板“近乎变态”的做法，他们认为，三聚氰胺管他们什么事呢？由于不适应而离开公司。皇明迅速开始检查自己，结果发现二百多起热水器失火事件。

　　在最近“海葵”台风肆虐的区域，皇明几十万台太阳能热水器中，只有四五台被吹落，和当初对质量的一番自检与警醒当不无关系。

　　尽管此番黄鸣对太阳能光热“潜规则”的大鸣大放，有被逼无奈，奋起为自身洗刷负面新闻，转移公众注意的初衷，但客观而言，这也与皇明一贯的高标准、高定位一脉相承，同时对其他行业也是一次震动与反思的契机。

　　“新能源疯人疯语疯事”，这是黄鸣为7月20日新闻发布会所定的主题，这究竟是“众人皆疯我独醒”的反讽，还是另一种“我笑他人看不穿”的高标，其实都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这个“疯子”做了什么？他的“疯人疯话”究竟映照出多少太阳能行业乃至整个社会的痼疾与病态，以“催人留心，设法加以疗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