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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争暗战
这种相安无事的局面直到2002年前后被再次打破,当时钼矿价格一落千丈,洛钼和钼都两大国有企业几近破产边缘,艰难到甚至连职工每月不到四百元的工资都发不下来。当地政府再次对矿区资源进行整合,意图将所有个体矿山合并到钼都以及洛钼旗下盘活资源。但因涉及利益纠葛,钼都的整合过程进行得异常艰辛,遭到众多矿主的抵制。而在洛钼所在的三道庄钼矿区,这家公司则控股整合了大东坡、九扬、长青三家公司。“事实上,这三家公司名下其实有二三十家小矿主,因为没有采矿证,政府可以随时关停,所以不卖不行。”一位知情者说。
作为这次整合的结果,县政府批复龙沟钼矿作为钼都矿冶的子公司存在。没有采矿证的李松峰成了这轮整顿的唯一幸存者,其代价是重新搬迁,从矿石品味最高的中心腹地迁徙到贫瘠的边缘地带。
此后长达多年的钼价低迷,导致钼都矿业入不敷出,在2003年一度负债1.8亿元,钼都矿业开始采取整体公开出让的形式进行改制。2003年8月20日,县政府聘请当地一家会计师事务所出具了钼都矿业审计报告,十天后,徐州环宇特种合金公司和上海七里坪钼选厂竞标胜出,代价是2000万元股权转让金、1000万元改制费用,环宇合金和沪七公司分别持有钼都矿业90%和10%的股权。环宇是滕尚福的控股子公司,其钼销量一度占全球销售量的12%,钼铁合金出口占国内出口量的70%,滕尚福本人也被业内称为“中国钼王”。
对所有竞标者而言,环宇合金以不到3000万元的价格购得钼都矿业,“这么好的机会,给谁谁要。”李松峰说。由于钼都公司严重资不抵债,无法改制成立新公司,应县政府和县工商局要求,2003年9月,收购方两家公司又出资5000万元成立了洛阳富川矿业有限公司,承继原钼都公司全部资产及债务。富川矿业的成立,令滕尚福完成了钼产业链布局—从一个单纯的钼产品加工贸易商,变成了一个拥有采矿权的矿山主。
胜利者很快遭到了嫉妒和报复。不久,洛阳市相关部门接到针对富川改制的举报信,举报者称富川改制中存在国有资产重大流失,原钼都矿业探矿权和采矿权价款应计入资产总额,在股权转让时并没有列入总资产进行评估。此外,钼都矿业原是国有企业,按规定,改制时富川矿业应向栾川县政府直接交付总数1.06亿元的采矿价款。其余瑕疵还包括对原有钼都资产进行评估的中介机构资质不符以及其出具的资源储量与实际不相匹配,其中一项指控包括将钼都矿业所拥有的上房沟1.2平方公里采矿权范围内的70万吨钼储量缩小为7万吨,其转让价款也从近8亿元缩减为1.06亿元,相差悬殊。
2004年年中,洛阳市政府、国资委、发改委、国土资源局等部门派驻的调查组认定其改制存在程序不符以及国有资产重大流失的问题,要求国土资源部暂停办理富川矿业的采矿权变更登记。此外,栾川县政府一反常态,推翻之前与环宇达成的所有协议内容,并认定《股权出让合同》严重违规,属于无效合同。由于营业执照被当地工商部门吊销,富川被迫停产。
当地人士认为,富川之所以遭此劫难,与当时钼矿价格疯涨密切相关。富川公司接手钼都公司前,每吨钼精粉不过几万元,接手后的半年间行情暴涨,每吨钼精粉达到20多万元。之前成为政府烫手山芋的钼都矿业顿时身价倍增。“政府之前原本想把一个烂摊子给富川,没有想到这其实是一个聚宝盆,所以后悔了。”一位在栾川县政府担任要职的官员对《环球企业家》说。另有当地知情人称,滕尚福拒绝了当地政府一项建设歌剧院的投资提议,直接得罪了时任洛阳市委书记的孙善武(孙因经济问题在去年9月被“双开”并移送司法处理)。
厄运接二连三。2005年年初,栾川县政府要求富川公司将公司股份全部转让给栾川县国资管理办公室,与此同时,洛阳市国资委、栾川县政府、栾川县经贸委发文要求将早已注销的钼都公司重新注册,将之“起死回生”,一位栾川常务副县长担任复活之后的钼都公司董事长。4月,县政府向富川公司发出最后通牒,要求富川公司补交采矿权价款1.06亿元,富川公司只能以钼都公司名义采矿,并无偿转让给栾川县政府40%的股份。“这其实就是‘驱逐令’,如果依命而行,富川则必然亏损,不执行政府的命令,则意味着矿山无法复工。”富川一名中层说。
几天之后,“起死回生”的钼都公司开始强行接管富川所在的矿区和所有资产。之后,县政府在没有召集富川留守人员的情况下,单方面派出20多名员工前往富川的两个选矿厂进行了资产清点。川流不息的重型卡车将成吨的钼矿石运走,尽管这座钼矿的主人是富川矿业,但被勒令停产的它只能任由其矿产被源源不断地运出变卖。
当年五月,栾川县邀请滕尚福商谈解决钼都公司的改制遗留问题,滕以在加拿大养病为由拒绝了邀请。对富川而言,其所最忌惮与珍视的是一纸能证明其合法身份的采矿证。富川改制后一直沿用已经被注销的钼都矿业的老采矿证,其时已有一年时间没有进行年审,且富川已经被撤销工商注册,如果再拖延一年,依照有关规定则将被收回重新招标拍卖,采矿证不仅有流失之忧,其投资栾川钼矿的所有努力也将付诸东流。
2005年8月,已经断炊一年的富川矿业最终在河南省、洛阳市等各方协调下达成妥协方案:富川矿业采矿权价款1.06亿元改交地方,双方共同努力办理采矿证,采矿证顺利变更后,注销钼都矿业;由于此前在矿山评估时对矿产储量评估失实,富川矿业重新生产后必须出让8%的税后利润给栾川县。劫后重生的富川矿业在妥协让步之后最终拿到了朝思暮想的采矿许可证。截至发稿时止,当地相关部门未对本刊的相关事实求证请求作出回应。
生死玄机
焦头烂额的滕尚福费尽周折终于将富川所拥有的矿产虎口脱险。一名接近滕的知情者说,长达数年的矿山关停事件给了他很大教训,他开始意识到“靠山”以及企业性质正当性的重要性。当时,有色金属价格的急剧飙升给了滕很大的底气。对其而言,一个显而易见的趋势就是,由于中国制造业需求的急剧拉动,矿产资源遂成为实业资本和金融资本竞相追逐的对象,只要拥有足够的矿产资源,就可以迅速变现提款。
看到这一点的并不只有滕。在弹丸之地的栾川,来自四面八方的资本纷至沓来,其中最有实力的是河南永煤集团。洛阳市政府此前曾计划引进永煤集团,让其收购经营困难的洛阳市轴承厂,作为交换条件之一,将把作为后备资源的南泥湖矿区给永煤。此外,首钢控股也对栾川钼矿觊觎已久。最终,滕尚福最终选中首钢控股,究其原因在于首钢控股有限责任公司(下称“首钢控股”)通过司法拍卖和协议受让取得了S*ST圣方(000620.SZ)的大部分股权,腾可以借此重组上市。S*ST圣方原名牡丹江石化,于2006年3月遭破产清算。之后。首钢控股以3000万的代价拍得S*ST圣方这一无资产、无负债的“净壳”公司。
滕尚福期待通过股权转让的方式一劳永逸地解决此前纠葛不清的历史问题。为此,滕开出了极富竞争力的价码,表示可以向栾川县政府保证将股权转让净收益的30%交县政府,如转让净收益超过10亿元,则将超出部分的35%给政府,此外,保证此前双方拟定的县政府每年8%的分红收益权不变。
过继行动颇费周折,2006年7月,栾川县政府批准环宇钼业转让富川矿业股权,但需确保“四条不变”原则,其中包括股权变动后,富川矿业的名称不变、注册地点不变、税收体制不变以及李松峰所拥有的天罡矿业在上房沟矿区西部边角矿山的开发现状不变等细节。3个月后,首钢控股获得环宇钼业50%股权,间接入股富川。
对新进入者首钢来说,首当其冲的则是解决龙沟、天罡的整合难题,而这自然遭到了天罡矿业所有者李松峰的激烈反抗。
事实上,早在2004年初首钢尚未入主之前,富川就加强对矿区内非法开采企业的清理活动,没有采矿证的李很早就成了清理的对象。2004年9月,经栾川县委、县政府协调,采矿证由钼都矿业的采矿证过继申办为富川矿业的采矿证。作为过继的交换条件,富川矿业必须承认龙沟钼矿享有的采矿权。这样,该地区一个采矿证被富川和龙沟共享的局面一直持续到现在。经过此后几年间对其辖区内100多家无证开采企业的围剿,到2006年年末只剩下龙沟钼矿一家。最终龙沟钼矿强行在富川矿区中间修起一道墙,割据了半个矿区。
2006年11月,洛阳市矿产资源开发秩序整顿办公室发文,将龙沟、天罡作为非法开采的打击整顿对象,并列为榜首,责令栾川县负责停产、关闭、取缔。但之后栾川县却发了一个《关于天罡与富川公司问题的意见》,与洛阳方面的意见完全相左,不但没有关闭、取缔,反而同意上房沟矿区暂分为两个采矿区,认同龙沟天罡的划墙开采。
栾川县政府与洛阳方面的态度为何冰火两重天?这显然得益于李松峰的断臂求生之举,将企业的控股权主动让渡给了栾川县政府。2006年4月6日,天罡矿业与“新”钼都公司签定了《增资扩股协议》,后者对天罡资产进行估值,其净资产高达4800多万元协议约定:钼都矿业入股天罡104万元,占51%股份,由于钼都矿业是国有独资企业,天罡矿业摇身一变成了国有控股企业。
知情者说,4800万的资产估值显然偏低,实乃割肉之举。李松峰则对《环球企业家》说:“开矿挣钱不是包饺子,资源是政府的,政府要钱是顺理成章。”究其所为,乃是寄希望于当地政府控股来借此逃脱没有采矿证而可能遭遇富川整合的结局。
2006年10月,S*ST圣方公告重大资产重组方案和股权分置改革方案,方案称,首钢控股拟将所持环宇钼业50%的股权转让给上市公司,作为对流通股股东支付的对价。同时,上市公司向徐州天裕投资有限公司(下称“天裕投资”)定向发行13333万股,收购环宇钼业另外50%的股权。一旦交易完成,S*ST圣方将持有环宇钼业的全部股权,控制子公司富川拥有的矿权。随后,上述方案获监管部门审核通过。
正当S*ST圣方距离复牌一步之遥,滕尚福正一步步接近自己的上市梦想的时候,李松峰终于打破了沉默。2007年5月,证监会监察局收到了李松峰针对S*ST圣方重组的第三方举报,矛头直指富川矿业的采矿权不具备独立性、完整性。
一石激起千层浪,证监会随即派出调查组,认定举报内容中有关内容属实,要求S*ST圣方以及重组方提交有关问题的说明,以及提供当地政府对相关重组事项的意见。此后关于S*ST圣方重组的批准文件被勒令紧急停发,批复变得不可预期。
而在2007年4月,与富川矿业比邻而居的洛钼集团则在香港交易所成功上市,募集资金超过81亿港元。4年前通过改制进入洛钼的鸿商产业控股集团董事局主席于泳,在洛钼上市首日其1.8亿投资获益高达172亿港币。与之相印证,如果不是李松峰的半路杀出,一旦上市,滕尚福对富川的投资收益将是惊人的。
“现在我是无证生产,从合法到不合法,富川矿业则是相反,从不合法洗为合法。”李松峰说。他坦承,自己现在扮演的“吹哨者”的角色并没有让他高兴起来,在其与富川、栾川县政府博弈的过程中,最早时丧失了此前位于富矿区的矿井,又遭到接踵而至的资本雄厚的外来者的收编逼迫,情急之下,不得不将控股权让渡给政府。这一切让李愤愤不平:“这片矿山见证了我和父亲过去最艰苦的岁月,我为之奋斗了22年—人生能有几个2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