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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翔：快意与忧伤
本报记者/胡佳恒
他的退出让人们自然分野为两派，支持者为之热泪盈眶，谩骂者动辄搬出那个著名的长跑选手故事来，说教不疲。一个骨子里完全不能忍受被人超越的上海男人，一个“每过一个栏，都是我想赢你的感觉”的刘翔，正在接受自己不可接受的伤痛。新闻联播罕见的评论、国家副主席的慰问，表明的是中国正在极力撇清他身上的争议色彩，因为他不是叶乔波，他是刘翔，那个金牌就是一个时代正在消失，但尚未消亡。
杨澜：几乎每个人都会问你，刘翔，2008年怎么办？每个人都期待一个肯定的答案。
刘翔：很多人问我，每次回答我都会说，我会尽力的，我会发挥出我的最好水平，但是我不会说这个冠军是我的。
杨澜：所以公众的巨大期待也不会给你带来太大的压力。
刘翔：有时候听这种话，是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他们的心情我理解，但我要保护我自己的心情，因为刘翔只有一个。
保全身体，还是争取荣誉，这是很多伤病缠身的运动员经常要作出的选择。自从马拉松选手阿赫瓦里阐释了“伟大的最后一名”之后，对于刘翔，很多人的脑海中有一个更为浪漫的画面：脚痛得走路都很艰难的刘翔，推倒一个个横栏，一瘸一拐走完显得特别漫长的110米跑道，脸上一副痛苦的表情。数万名观众掌声雷鸣：最后一名的刘翔比冠军刘翔更伟大！
事实上，刘翔并没有那么浪漫，他选择了放弃。短暂的惊愕之后，从国家副主席到普通人，都给予刘翔足够的理解。叶乔波冒着致残的危险，带伤争荣誉的时代一去不复返。
从来就好胜
当他还在摇篮里时，“两条小腿像小榔头一样，拼命地蹬”。因为动作过于激越，两岁那年的一天，他突然面色发黄，在乱哭乱闹中被送进医院。医生说，是蹬脚造成了肠套叠。为了不再一次次寻找被蹬掉的鞋，他的母亲干脆在孩子的脚上套了两只小棉套。
26年后，这个出生于上海小弄堂中，由一个知青家庭拉扯大的孩子，在面无表情地穿过一条漫长的通道后，他瘦长的身躯在鸟巢跑道上，拉出颤颤巍巍的影子。一声发令枪响，体育场内数万中国人为他们的斯巴达克沸腾，然后沉寂。那双曾经套着小棉套的脚，现在穿着一双特制的金黄色NIKE，他甚至没有翻过面前的第三道栏，就匆匆离开。
有外国记者用生硬的汉语问刘翔离开后“眼泪”没有，他的教练孙海平，却已在新闻发布会的主席台上“眼泪”不已。
“除非我失误，除非我敲栏，否则我站在赛场上，(战胜我)是不可能的。”
他是刘翔，从来就好胜。最初进入体校，刘翔练的是跳高。他曾经为了回应短跑队的挑衅，与发难者比过短跑，结果拿了第一，因为冲线太猛，一头撞到了墙上。
“1998年我在体校看到刘翔时，他表现出相当强的速度和节奏感”，孙海平一眼相中了这个当时只有16岁的上海小子，因为刘翔当时的膝盖就已有伤，能否成材，上海市田径队尚有疑问。孙海平因为这个新徒弟签了一份闻所未闻的合同：必须保证刘翔成材，否则不同意将他从体校调到市田径队。
孙海平当时的得意门生中，已有“亚洲栏王”陈雁浩。他是大牌教练，但一个大雨滂沱的雨天里，孙海平为了这个不满16岁、还看不见未来的孩子，静静的在华山医院撑着一把伞，只为找医生去看一看刘翔的膝盖。
超越
“爸爸，这个就是陈雁浩，跨栏冠军，全运会冠军，亚洲冠军，你看他走路的样子，真有王者之相。”刚进队时，刘翔拉着爸爸的衣角悄悄说道。他形容面前的偶像，头一昂胸一抬，像一只骄傲的公鸡，感觉超越陈雁浩是不可完成的任务。父亲对儿子说出“王者之相”四个字印象深刻，这个文绉绉的词语出自一个孩子之口，显得如此不一般：刘翔自认当时的心情，是刘邦看到秦始皇巡游时，大叹“大丈夫生当如此”的感受。
“就是这个很难的想法，在2000年变成了现实”。刘翔在自传中写道，“我迫切地渴望战胜陈雁浩，也是想为师傅孙海平争一口气。由于种种原因，当时成名的陈雁浩离开了师傅，自己找了另一个教练。两个人之间的是非曲直我并不是很了解，也不想了解，我只是觉得，师傅一度很伤心，自己一手带大的爱徒离开了自己，多少会有些难过。”
“2000年全国田径大奖赛南京站，他14秒03夺冠，我14秒06列第二。也就是那次，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可以超越他，我刘翔真的有戏。”
“2001年4月，在全国田径大奖赛宁波站比赛中，我完成了对他的第一次超越。我以13秒45夺冠，比他快了0.02秒。尽管此前也有些心理准备，但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一个月后，当刘翔与陈雁浩再次站在同一起跑线上时，媒体将这场比赛形容为新老栏王的对决，“我们的跑道两边都是人”，“大家一起跑出去，我右边三个人，他左边三个人，就被我们一下子甩在后面，啪啪啪，过栏的声音，敲栏的声音，都在心里面”。
刘翔说，那是“每过一个栏，都是我想赢你的感觉”。
最终他赢了0.05秒。13秒32，是他当时的个人最好成绩；而13秒37，也是陈雁浩之后再也没有跑出过的速度。刘翔清楚的记得陈雁浩失望的神色，孙海平慢慢走了过来，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非常用力。“从拍我的力度来看，我就能感觉到他老人家的高兴程度。但是，他还是什么话也没有说。”
比赛结束当晚，刘翔在电视里看到自己因为压线太猛，冲刺时下意识地怒吼了一声，“让你们看看，我刘翔到底有多重要”；而陈雁浩，则陪着自己的教练喝了三天酒。多年后当刘翔在雅典跑出12秒91，在洛桑创造12秒88的纪录，今年8月18日在北京黯然离开时，陈雁浩已是一名教练。
在陈雁浩看来，刘翔已不能用“传奇”来形容，“一方面，我不可能达到刘翔的高度。一方面，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出门去吃夜排档，几串烤肉、两瓶啤酒，逍遥自在。这些，现在的刘翔恐怕享受不到了。”
嘈杂
“大家的尖叫在哪里！欢迎亚洲飞人，刘翔！”刘翔腼腆地跑上舞台，出席各色仪式，在北京、上海、纽约，过去的4年时间里，这样的场景对他并不陌生。
“你要让大家开心，你要满足大家”，他说，“有些事情你不想做也一定要去做，你必须让自己很开心地投入。”他并没有改变什么，但人们关注的目光却再难回到从前。现时的刘翔，已被嘈杂包围。他说他不会违心做事，并向往安静的生活。
19岁那年，他在洛桑打破尘封24年的世界青年纪录时，能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傻笑。“从来没有中国人进入过决赛，连青年赛都没有，所以越刺激，我越能发挥我自己，黑人选手们走过来对我说，‘hey man，you are great！’”而在刘翔刚参加国际跨栏比赛时，他们的眼神还很疑惑：“这个家伙哪里来的？”
“他们就是在告诉我，他们才是老大”。刘翔当时不太理解，“现在比较理解他们，因为我也是这样，一个运动员的状态就是这样，在场上我就是老大，我就是第一。”
2004年雅典的那个夜晚，刘翔的眼中只有前面的四道、十个栏架。“我控制不了我自己，很激动，就像火要冒出来了”，从准备活动开始到走进赛场，刘翔对师傅孙海平只说了两句话，“给我一瓶水”，还有“师傅，侬相信我”，说完他就冲了进去。
他说那一晚起跑前，空气是凝固的。中国国旗到处都是，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第二枪特拉梅尔抢跑，我就觉得自己的小宇宙要爆发了”。在12秒91之后，“我的天呐，我把奥运会纪录给破了”。
而在刘翔左侧的敌人，法国人杜库雷被刘翔的节奏带乱，摔倒在地。4年后，在那个夜晚抢跑的特拉梅尔，和刘翔一样因伤退赛，同样饱尝伤病困扰的杜库雷，在亚洲飞人离开鸟巢时，得到了刘翔意外的祝福。
在雅典的那一晚刘翔很累；上海体育局的领导从看台上跳下来和他拥抱，拉伤了大腿；孙海平和何振梁先生在体育场里，抱头痛哭。
洗完澡躺在房间里，他锁上门，拉好窗帘，把金牌塞在枕头底下，“那种感觉就是比什么都珍贵”。“我就想，我终于可以和你一起睡觉了。第二天一早醒来的时候，我第一件事情就是摸出金牌，先闻闻味道，再咬咬，原来这是真的”。
他依然会参加国内的比赛，尽管奖金菲薄，几无意义，但他觉得这是自己对中国田径应尽的义务。几万人的体育场，会因为一个人的出场与离场潮起潮落，人们关心的是刘翔。“所有的活动都帮你排满了，你已经不是你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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