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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名士申涵光在其《荆园小语》中说：“不服一人，与逢人便服者，皆妄人。”他指的“妄人”，显然是走极端路线的人。任何路线而能走向极端，大都要付出不小的代价，与此同时，如果运气不错，即使是妄人，也会有所收获，可能的情况是，“不服一人”者获名，“逢人便服”者得利。名利之下，荀子所谓的“妄人者，门庭之间，犹诬欺也，而况于千世之上乎！”便容易理解了。
不管是“不服一人”还是“逢人便服”，既然这两种“妄人”都有名利之欲，且其“诬欺”如一，那么，前者可恨，后者可厌。然而，两者比较，前者似乎更令人不齿。因为“逢人便服”虽缺少人格，但多少还会动用一些智慧，至少“服”本身有时可以被当作一种智慧；而“不服一人”却基本上并不需要任何智慧，只要勇气，有时仅仅是胆量，比如不怕坐牢，即可以完成“不服”行为。
“不怕坐牢”的说法容易让人联想到9月份刚刚到大陆走了一趟的李敖。自我评价为“文化基度山、社会罗宾汉”的李敖，严格说来并不算是一个“不服一人”的妄人。因为尽管他骂人无数，几乎达到了逢人便骂的地步，但他究竟也服过不少人，比如萧伯纳，比如海明威，比如王阳明。他从来没在嘴上或笔下表达过“服”这些人，但从他动辄引用他们的话来表明其“不服人”态度的做派看，这些人应该在其所“服”之列。
然而，考虑到李敖所“服”之人都是死人这一点，自我评价为“五十年来，五百年后，中国白话文前三名：李敖、李敖、李敖”的李敖，并不严格地说还是一个“不服一人”的妄人。尽管他学富五车，话锋犀利，但他并没有表现出多少真正的智慧，因为“富”则富矣，但终归是“学”来的，“犀利”则犀利矣，但“锋”终归多是别人的。掉书袋是李敖的强项，而这一点恰被另一位更妄的人———尼采所看不起。尼氏有一句名言谓：“别让自己的脑袋成为别人的跑马场”。（或言叔本华语，此书袋问题，兹不掉。）所以，李敖只剩下了胆量。
吊诡的是，李敖被称为“大师”。其实，早有不少人就李敖与“大师”之间的不对等关系做过论证，多认为李敖“大”得勉强，“师”得更是不堪。事实上，“吊诡”之处并不在这里，而在这个世界存在一种“吊诡”的逻辑：“不服一人”者之所以可以存在，有时甚至可以大量存在，并不是因为这个世界缺少智慧，而恰恰是因为智慧太多，多到“逢人便服”者在自觉或不自觉的情况下成为“妄人”。以李敖之“妄”，接受“大师”的称谓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以“逢人便服”者之“妄”，抛给任何一个人一个“大师”称号，也没什么舍不得的。
这样看来，“不服一人”的“妄人”就成了“逢人便服”的“妄人”的派生物，甚至牺牲品。前者之妄虽也“欺”世，终究也只是自欺欺人的小玩儿闹，并没有什么大害，而后者之妄却在“诬”人“诬”世，终成大恶。
吴昌龄杂剧《西游记》里有一折写猪八戒自语道：“今日赴佳期去，对着月色，照着水影，是一表好人物！”虽然自称“一表好人物”的猪八戒是一头“妄猪”，但他并不会给社会带来多少害处，反倒成全了人们的乐趣。“一表好人物”的可悲之处并不在于其“不服一人”之妄，而在于这种“妄”被“逢人便服”者视为舞台杂耍式的表演而不自知。更为可悲的是，整个世界是一个“妄人”的舞台，而“逢人便服”者却是舞台的主角。
殷安是唐代有名的逸士，他曾对当时一位官位差不多相当于宰相的官员说：“自古圣贤，不过五人”，并屈指从伏羲、神农、周公数到孔子四位，却不再屈指。官员见状，故意问道：“先生您是一个？”殷安屈下第五指说：“不敢！”人们大多会笑殷安之“妄”，却对那位官员之“妄”视而不见！
作者：胡立彪
（来源：本站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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