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湖泊 张锡泽 摄
连一首唐诗也背不出的，不能算中国人。而在唐诗迷中，不晓得张继“枫桥夜泊”的，也寥寥无几。张继这个人挺逗，全唐诗中仅收录其一卷，而且差不多被人忘光了。此人只凭一首七绝，就敢和李白、杜甫平起平坐。于是，在广大读者心目中，这首“枫桥夜泊”，怎么瞧都像嘉峪关城头剩下的那一块砖。
后世的文人，就像红学家一样，一遍遍地杜撰张继创作的实景。故事情节大同小异———夜半时分，愁眉不展的老张乘一艘小船，抵达寒山寺前的小码头。只见江、枫二桥掩映于寒霜中，又听乌鸦叫了
几声。抵岸后，船家一通吆喝，赶着寥寥几位乘客下船。这时，一位懒和尚敲响了庙里的铜钟，只听咚的一声，撞疼了张继的灵感，一首名诗顿时玉成。仔细一瞧，上面还结着水灵灵的霜花呢。赚得佳句，张继当时没觉得多兴奋。正是：佳作从来不惊人，惊人却在三世后。其实，哪儿用杜撰？与其说张继写景，不如说是在作画。他只用了点墨，便将地点、景物，感受，寄托一一绘出，活活勾勒出一幅《唐人写愁图》。将坠落的，思乡的，攀附的，贫寒的，生死的，遥远的，羁旅的种种愁苦，一股脑儿浇铸于这首诗中。要知道，七情六欲中，愁的威力最为惊人，它能让人放弃功名，抽身飞奔回乡，如陶渊明；也可瓦解一支军队，如项羽麾下楚军。依我看，张继笔下的这28个字，蕴含冲天盖地的才气，以致后人无愁可叙，任他们再怎么挖掘，和“枫桥夜泊”一比，都像是些“注水愁”。
唐朝的特产是诗。数万首精选佳作，将整个朝代装修得金碧辉煌。而“枫桥夜泊”，则相当于宫殿群的一座偏门。门楣虽然不高，但客人到此，须低头而过，顶礼膜拜。今夏，有机会造访寒山寺。如今古寺，依旧保持袖珍尺寸，但方寸之地，已如超市般热闹。小贩叫卖、导游说词，盖过僧人的诵经之声。我被人流簇拥着，将殿、佛、塔、廊、桥、池、碑、钟一一看过，无奈留下的只是肤浅印象。说心里话，和其他游客一样，我就是冲着这首诗去。有人赞曰：张继一首七绝，抵得过虎丘宝塔和苏州园林。难道不是？园子、美食、古迹之类，江南处处可见。惟独寒山寺里寄宿过一位名叫张继的客人，苏州城便留下千古美名。奇怪，不仅中国百姓喜爱，连东瀛日本也被感动了好多代人。每年，都有日本游客像朝圣似地涌向寒山寺。到了新年，中外游客总要争夺寺中那一百零八下钟声。我猜，凡是钟情这首诗的人或民族，心中都掖着一个解不开的疙瘩。一位家在昆山的朋友佯装叹气：“这个张继也是，为何当晚不住我们那儿，不就一站地吗？姑苏真乃福地也！”对比后世文人，有的人号称著作等身，可读者却记不住他一个书名；有些人下笔万言，一辈子做的全是无用之功。惟独这个张继，却因一首诗火了一座寺、一座城甚至一个朝代。
“辽阳望河县，白首无由见。海上珊瑚枝，年年寄春燕”。我要说这也是张继的大作，您相信吗？和那首“枫桥夜泊”一比，简直是伏地仰月，灵气皆无。估计此时的张继，已做到“御史”级干部，超越了温饱阶段，整日和同僚唱和应酬、歌功颂德或是忙着做其他分心的事，那一个冰清玉洁，贯穿肺腑的“愁”字，早弃他远去。然而，不光唐朝，文学史上再没第二个人像张继般幸运。文人慕他，凭一首诗横卧高雅殿堂；僧侣爱他，一首诗振兴了一座寺庙；居民谢他，带动了姑苏千古不衰的旅游。若活在今日，张继无疑名列成功人士，一定要做客央视，侃侃而谈创作体会。名牌大学也会抢着授予他一个“客座教授”的头衔。至于电视连续剧《寒山寺》，必将成为热播节目，里面少不了男欢女爱、和尚打斗的火辣场面。可惜啊，唐代张继没这个福气。
作者：林 鸣
（来源：本站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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