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书谏相”背后的政商江湖_新浪财经

转自：环球人物

·福岛县二松市商工会议所会长菅野京一（左三）将碑文拓片送到岸田文雄（左四）手中，龟冈伟民（右四）陪同。

他的手腕了得。

作者：刘潇

历史剧舞台上常见的“谏言”戏在现代日本又上演了。近日，福岛县二松市商工会议所（以下简称商会）会长菅野京一率团上京（东京），向首相岸田文雄献上戒石铭碑文拓片。拓片上写16个汉字：“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意思是，你们腰包里装的都是老百姓的血汗钱，欺负老百姓容易，但苍天难欺！

收到拓片的岸田，马上下令复印千份，给议员们人手一份，还和菅野一行合影留念。不过，镜头里的岸田，笑得似乎也有点尴尬。

龟冈引路

2023年底，岸田领导的自民党深陷政治派对献金丑闻，支持率断崖式下跌。为了“灭火”，岸田祭出狠招，一方面解散自民党内部各大派阀，一面高调搞外交，力图转移视线，挽回颓势。无奈，随着物价飞腾，增税不断，民怨一路升高。

《日本华侨报》总主笔蒋丰告诉环球人物记者：“民间组织谏言在日本并不多见，这次二松市商会人士面见首相，反映了民间积怨已久，忍无可忍的现状。”

令人感到好奇的是，一个小小商会会长，如何能顺利将碑文拓片当面送到首相手中？是因为一个引荐人——合影中站在岸田左侧的龟冈伟民。

·首相官邸网站上显示的龟冈个人信息。

在龟冈事务所官网的个人履历中这样写：“2020年，受菅义伟邀请入阁，官拜复兴副大臣。”从2023年至今，龟冈任“政治伦理确认及公职选举法改正特别委员长”，同时，他也是众议院预算委员会委员。

由于姓氏中带有“龟”字，龟冈事务所的标志是一只卡通小乌龟。

地处日本东北地区的福岛，深受地震、海啸、核泄漏、核污水排放等天灾人祸之苦。身为议员，龟冈也经常来往于东京和福岛，为民请愿。另外，他的“招牌课题”是遏制校园暴力、地方振兴等。

作为福岛县（相当于中国的省）首府的福岛市，是龟冈的大本营，距离二本松市也不远。所以龟冈与二本松商会的菅野熟络。

·龟冈办公室里挂着戒石铭拓片。

·2024年3月，菅野（右二）与龟冈（左一）商议拓片事宜。

这次赠送拓片，是菅野与龟冈共同商议的结果。2024年3月，菅野登门拜访，向龟冈送来这16字拓片。龟冈很高兴地把拓片挂在办公室里，以示清廉。双方一合计，决定给首相岸田也送一份，搞个大新闻。

棒球少年

·高中时，龟冈（左一）成为棒球队4号球员。

龟冈自小就是个人物。

他原姓小仓，1955年9月生于栃木县，在家中排行老末。父亲小仓启道经营一家五金店，母亲是幼儿园园长。龟冈从小精力旺盛，小学时是班里的孩子王，在课堂上总是带头起哄。

原本，小仓一家家境殷实，但后来小仓启道经营不善，身体又垮了，欠债累累。有一次，龟冈一人在家，收债人上门，把他家电视机搬走了。龟冈拿着棍棒追了出去。

高中时候，为了躲债，全家几次夜逃，带着被褥辗转。龟冈发狠心要出人头地。

棒球被日本人视作“国球”，而龟冈所在的作新学院以“名门棒球队”著称。龟冈参加了校棒球队新人选拔，由于不懂规矩，僭越学长，第一天就被教练打了一闷棍，脑门流血。他并没被吓跑，继续参加训练——上午掷球，下午长跑、蛙跳，一天下来，“105个新生都口吐白沫，倒地不起”。

第二天，参加人数少了一半。第三天，人数又减半。最后，连龟冈在内只剩20人。教练这才宣布他们成为校队替补。

通过严苛训练，棒球队在比赛中崭露头角，逐渐成为新星。龟冈也靠“头铁”，成为4号（球队中重要位置）球员。

·登上甲子园大赛的作新学院球队（左三为龟冈），左二为“怪物”江川卓。

全国高等学校（高中）野球（棒球）选手权大会又称甲子园大赛，是日本一大盛事，至今已有百年历史，尤其以每年夏季甲子园最受关注，决赛期间，万人空巷。

1973年，作新学院棒球队成为全日本的焦点。这一年，投手江川卓投出时速150公里的直球，球速快得无人能打中，震惊全国。江川得了绰号“怪物”，开启了棒球传奇。

作为队友的龟冈，也成了日本青少年心目中的明星，粉丝来信如雪花般飞来，长卧病榻的父亲将信放在枕边，读了一遍又一遍。

这支球队引起了漫画家水岛新司的注意。他到球队采风，龟冈和江川负责接待。水岛创作出棒球热血漫画《大弁当》（主人公爱吃的一款超大量盒饭），一经出版席卷日本。水岛被称作日本棒球漫画第一人。

·受到龟冈等棒球少年启发的漫画《大弁当》。

1978年，龟冈从早稻田大学毕业后，在姑父高夫的邀请下，加入熊谷组，被分配到东京土木支店，负责隧道挖掘机选购。当时正值日本经济腾飞，建筑业处于黄金期，熊谷组一度位居全日本五大承建商之列。

日本大企业都有自己的棒球队。龟冈作为公司棒球队员，上午上班，下午练球，晚上回公司加班。到了冬季，棒球赛季开始，公司也进入忙季。那时，他还要忙着考建筑业的各种资格证，只能熬夜读书。

期间，龟冈还要往返于东京和老家，与母亲、哥哥轮班照顾父亲，“有时晚上在父亲病房过夜，第二天一早乘坐高铁直接去东京上班”。虽然苦，他也“积累了强大人脉和工作能力”。

官场老手

1984年，姑父高夫突发脑溢血。龟冈开始辅佐高夫。父亲去世后，他干脆认高夫为父，随了姑父的姓氏。

高夫不是一般人。二战期间，他作为日本兵被派往瓜达尔卡纳尔岛（简称瓜岛）与美军作战，百人小队最终只回来3人。高夫说“活着回来简直是奇迹”。他后来告诉龟冈：“日本无论如何不能重蹈覆辙，发动战争。”

战后，高夫历任田中角荣内阁建设大臣、铃木善幸内阁农林水产大臣等。龟冈协助高夫设立了“教育研究恳谈会”，高夫任会长，龟冈任事务局局长。研讨会针对校园暴力、家庭暴力等社会问题开展调研、讨论等活动。

那时的龟冈干劲十足，引起了政界高层的注意。外务省、建设省官员找到他，邀请他作为民间人士参加议员讨论会。龟冈在会上说，由于日本社会一味发展经济，忽视了精神建设，毒品、卖淫、暴力三大恶行已在社会泛滥，严重影响了下一代的教育。

龟冈曾希望厚生省出面解决这些问题，得到的答复是“我们也没有经费，请替我们去完成使命吧”。他后来找到汽车商会会长，拉来一笔经费，在东京成立了“药物滥用预防中心”。

高夫官至内阁大臣，积累了丰富的政治遗产。去世前，他在福岛宣布龟冈为政治接班人，引起派阀内讧。龟冈只好说自己“并不想走政治这条路”。

1989年，高夫去世。1994年，龟冈成为亚洲刑政财团（亚洲刑事犯罪预防中心）日本国组织委员长，并在福岛县成立支部，此后，又成立栃木、青森支部，以及东京本部。

1999年，龟冈发现福岛市一十字路口交通事故频发。经调查，30年前那里就是事故多发之地。龟冈向市政府反映，却被搪塞过去。一怒之下，他跑到东京向建设省告状。建设省回复：“请你自己掏10亿日元！”

龟冈意识到，不当上议员，手头没权，说话就无足轻重。他参加了众议院议员选举，一步步走通了仕途。

如今的龟冈，外表看还有点“热血少年”的味道，能鼓捣出“上书谏相”的好戏，其实骨子里早就不是那味了。

2023年底自民党发生的政治献金丑闻，龟冈也深陷其中，遭到舆论痛批：其中篡改账本“手段最恶劣”的3名议员中，就有龟冈。《日刊周刊》转载专家评论，称其处理政治献金的手段“接近于洗钱”。

即便如此，龟冈凭借自己的政治人脉，稳如泰山，还被推选为自民党福岛县联盟会长，是当地能“通天”的人物，地位不亚于福岛县知事。

这一次，龟冈作为引荐人将戒石铭拓片赠与岸田，日本媒体惊叹他的政治手腕了得：既可借“谏诤”为自己洗白，也可借机出出风头，还让与自己派系不同的首相岸田不无尴尬。

戒石铭能戒啥？

“戒石铭”起源于中国。五代十国时，后蜀孟昶（音厂）作散文《颁令箴》，后被宋太宗浓缩为16字。中国历朝官厅堂前，都立有16字铭文，让官员铭记不忘。

·位于二本松市的戒石铭碑。

如今只有5万人口的二本松市，在江户时代（1603-1868年）是一个有名的藩国。藩内建有二本松城堡，“国祚”220多年。到了第五代藩主丹羽高宽接班时，藩士（藩国公务员）中出现贪污腐化的风气。高宽很着急，从中国学了“立碑”这一招。

·戒石铭拓片。

他命人在城内藩厅东侧大门口竖起一块巨大的花岗岩石，上刻此16大字，让进出官员牢记百姓是衣食父母。石碑竖起来后，据说还挺有效。

1868年，面对敌人的新式枪炮，二本松藩少年队表现英勇，几乎全部战死。此后，戒石铭碑就被日本政府列为历史教育基地和国家指定重要文物。

东京大学博士、东南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赵政原对环球人物记者说：“戒石铭碑一直是日本社会提醒政治人物廉洁勤政的政治符号。此次，在岸田深受自民党内黑金问题困扰、支持率低迷的背景下，由代表民间小商户的基层商会组织将碑文拓片亲自呈送给岸田，更具有浓浓的政治意涵，象征着普通民众对长期左右日本政坛的派阀和黑金的不满。岸田的高规格接待，似乎在向日本社会传递虚心接受的政治姿态，其目的还是为挽救自身岌岌可危的支持率。”

这并非二本松市第一次赠送戒石铭拓片。1989年，时任二本松市市长大河内就开展送拓片活动，将拓片赠给全国议员、县知事和市长。2013年，二本松市商会又将拓片送给安倍内阁，“请负责地使用百姓税金，复兴日本”。

不过，戒石铭在日本政客的心中能戒啥，实在难说。

比如，虽然发生了献金丑闻，日本政界和主流媒体仍旧把该事件称作政治献金疑惑（嫌疑）事件，似乎只要没有确凿，这事情就可以搪塞过去。

4月11日，岸田访美，在美国国会用英文发表演说，使劲儿说笑话：“我从未在日本国会得到过如此热烈的掌声”，引得满堂哄笑。隔着太平洋，许多日本人却听得不是味儿。

岸田回国后，在日本国会谈访美情况，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一名议员憋不住讽刺道：“首相先生之所以在国内得不到掌声，是因为你的政绩太差，丑闻太多，只会增税！”岸田的脸色更沉了。

戒石铭拓片，议员们和首相都有了，到底戒不戒，只有天知道。

总监制：张勉

编审：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