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民要术》跌宕起伏的漂流记

《影抄高山寺宋本齐民要术卷八》。

■黄卫

国家农业图书馆馆藏有一本农业古籍，是诸多《齐民要术》版本中的一个特殊版本，分别为“（影抄高山寺宋本）《齐民要术》卷五”“（影抄高山寺宋本）《齐民要术》卷八”。这个版本有过一段不平凡的身世。

太守著书百世传

这本古籍的源头，可以追溯到我国北魏时期。在公元533—544年的11年间，当时的高阳太守贾思勰根据古代典籍、民间歌谣，以及深入民间采访老人，并亲自试验验证，积累多年辛勤写作了《齐民要术》。

后人评价这本书是世界上最早、最系统且最具价值的农学科学名著之一。它对北魏以前黄河中下游地区高水平的农业科学技术进行了系统总结，该书10卷92篇，加上总领全文的《序》和卷前的《杂说》，共约12万字。前6卷内容分别与农、林、牧、副、渔等诸业相关；第7至9卷是有关农副产品的加工、储藏；第10卷则关于资源植物的利用，以相当篇幅描述有使用价值的热带、亚热带植物，其中包括149种非中国物产。

《齐民要术》虽以讲授农业为主，但包含了经贸、文献学、史学、哲学等多方面内容，堪称“百科全书”。

可惜由于年代久远，贾思勰只给后人留下了这本书，他的身世却无人知道。

《齐民要术》的最初本子是贾思勰手写的，在成书后500年间，一直处于抄本流传阶段。经手众多，以致以讹传讹。到了北宋天圣年间（1023—1032），为了正本清源，当时国家收藏图书的官署“崇文院”受命主持了《齐民要术》修订工作，并刊刻印刷，向全国发行推广。这一版《齐民要术》统称为“崇文院本”，是最准确还原原作的版本。

北宋年间，一位来中国学习禅宗的日本僧人买下了一套“崇文院本”《齐民要术》带回日本，珍藏在日本京都高山寺。后来发生一起火灾，寺院受损严重，“崇文院本”《齐民要术》只剩下第五、第八两残卷。

残卷深山小岛识

1838年冬天，当时41岁的日本藏书家小岛尚质在京都高山寺发现了“崇文院本”《齐民要术》第五、第八两残卷。这两本原刻本历经近千年依然精美如新，柔软坚韧的纸张、秀丽典雅的刻字，无不体现出中国北宋年间高水平印书水准。

小岛尚质为他的发现欣喜若狂，但又遗憾不能把书买走。无奈之余，他付重金购买了仿宋纸张并请僧人用双钩法把原刻本原原本本影抄下来。这项工作从冬天开始，到夏天结束，完美复现了原刻本。

1868年1月3日，日本明治天皇颁布了“王政复古”诏书，宣告明治维新运动开始。这对于中国古籍而言，是灾难的开始。

日本明治维新运动之初，崇尚西洋、鄙视汉学，对古籍弃如蔽屣，所有中国珍稀古籍都被贱价出售，像《齐民要术》影抄本这样的复制品更不值钱了。此时小岛尚质已经去世，他的后人把书房的大量中国古籍低价出售。

可能是因为藏书太多，或是因为有价无市，这本《齐民要术》影抄本卖了多年没能卖掉。后人们嫌弃它们占地方，将其当废纸处理掉。就在这时，一位名叫杨守敬的中国藏书家来到了小岛家的书房，“拯救”了《齐民要术》影抄本，此时已经是1882年了。

千里寻根把身渡

杨守敬在日本收购中国古籍的事迹，是他收藏书生涯中的一段光辉经历。

杨守敬是湖北宜都人，被《清史稿》誉为“鄂学灵光”，生平著述涉及83个学科，集历史地理学家、书法家、藏书家、金石学家、版本目录学家于一身，被誉为“晚清民初学者第一人”。

1880年4月，杨守敬作为清政府驻日公使何如璋的随员抵达日本，此时他刚41岁，正值盛年，学识深厚、体力充沛。

前往日本之前，有一件事使杨守敬对日本收藏的中国古籍有着深刻印象。他听说了日本明治维新运动之际，在日本的中国古籍几乎论斤估值，有很多同乡到日本贩运中国古籍，尤其以宋、元版本为多。杨守敬猜想，其中必定有不少秘籍孤本。

为了更加高效从日本获得中国古籍，杨守敬出发前做了大量准备工作——阅读日本收藏中国古籍的相关书目、准备足量的现金和用来以物换物的碑版、古钱、古印等。

到日本后，他在东京市场上闲逛，在书店里看到了许多过去从未见过的中国古籍。杨守敬对日本收藏的中国古籍之多、版刻之精感到兴奋，立马买来，得到了诸多心仪的古籍。

由于杨守敬不仅写得一手漂亮书法，而且带来了因与日本人换古籍而交换的汉魏六朝碑版，促进了日本书法的进步，因此他在日本赢得了广泛尊重，结交了众多日本学者。后又幸运购得日本医学家、文献学家森立之的《经籍访古志》抄本。该书是一本目录学著作，反映了当时日本所藏珍贵汉籍的情况。杨守敬按照书目逐一访求古籍，最终找到了这一《齐民要术》影抄本。它与其他古籍一起，从东京港乘坐货轮漂洋过海到了中国。

这一影抄本被杨守敬珍视，他在1897年所著《日本访书志》里提到：“余所得系小岛尚质以高山寺本影钞，精好如宋刻，用以校勘其他版本，补脱厘误，大有裨益。”但他不能满足的是，“唯未得原书全本照之，终为恨事”。

这本影抄本最初被收藏在位于湖北宜都的杨守敬私家藏书楼——飞青阁。1914年初，又随杨守敬来到北京。但遗憾的是，一年后杨守敬在北京去世。而随着他的离去，这本影抄本的命运又开始了新的转变。

此心安处是今朝

杨守敬去世后，他的许多藏书也随之下落不明，但这本影抄本却幸运地被官方买下后，奇迹般地进入了故宫博物院图书馆。

七七事变后，日军占领了北平。在1938年6月的一天，一群如狼似虎的日本宪兵突然闯入故宫博物院，他们直奔位于太庙的图书馆，借口搜查与“反日”思想有关的书籍，将很多书籍和杂志烧毁或撕毁，还劫走了一部分古籍，其中就包括这本《齐民要术》影抄本，后来将其收入日军华北方面军特务部设立的所谓华北农事实验场书库。

1945年抗战胜利后，华北农事实验场被当时的国民政府接收，更名为中央农业实验所北平农事实验场，并设立图书股专司，接管了原华北农事实验场的馆藏。此时，古籍只剩下很小一部分，大多被逃窜的日寇带走或毁坏，好在这本影抄本还留在馆藏之中。

1949年2月北平解放后, 中国人民解放军接管了北平农事实验场, 重新组建了华北农业科学研究所。1954年，国家成立中国农业科学院筹备组，其中设置有图书资料组，开始购置、收集、管理书刊资料。所幸，这本影抄本依然留在馆藏里。

1955年4月29日，一位南京农学院（现南京农业大学）的教授万国鼎从南京来到筹备中的中国农业科学院图书资料室，借阅这本《齐民要术》影抄本，撰写一部较易阅读的注释本《齐民要术今释》。

万国鼎是中国著名农史学家、史学家，是中国农史学科的主要创始人和奠基者之一，也是中国农业遗产研究室首届主任。他和西北农学院（现西北农林科技大学）教授石声汉合作，参照几种版本，把《齐民要术》一书全文加以校释、审订，写出了《齐民要术今释》这本重要著作。

1957年，中国农业科学院正式成立，同时建成的还有中国农业科学院图书馆。自此，这本影抄本成为该图书馆馆藏古籍。在万国鼎的带领下，一批又一批农史学者来到图书馆对这本影抄本进行相关研究，不断发掘其价值。

2013年11月18日，中国农业科学院图书馆新馆开张，更名为国家农业图书馆，这本影抄本和其他古籍一起“乔迁新居”。从此，这本影抄本在历经近200年的沉浮后，终于有了归宿。

（作者单位：中国农业科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