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读 《常识与通识》
◎阿城/著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钱红丽
居所毗邻处，有一爿小食店，屋内下面条，门口炕烧饼。一只圆滚滚汽油桶，高及一米，上端被挖了大洞，桶壁内侧糊了泥。伸头，熊熊焰火……烧饼自炉壁上揭下，焦黄色，婴儿脸一样明亮，偶尔几十粒雀斑，是撒上的白芝麻。拿在手里来回换，不及几步，已然咬掉大半。
我坐在小摊，一边啃烧饼，一边想起一个人来。觉得这个人，他与中国的烧饼确乎同质同趣。他就是阿城。怎么讲？
读书，说到底，也就是学习知识。学习知识做什么？源于一种精神上的充饥。啃烧饼，是一种身体上的充饥。百味尽尝以后，回过头来，还是烧饼美味。
于读书方面，我向来不趋时。少进书店，纵然上图书馆，也是站在灰蒙蒙的旧书堆前翻检。不可思议，我又一次将阿城的《通识与常识》自书柜里翻出重读。残雪有一次说到阿城，我以为点到了穴位。她说，阿城后来放弃小说创作，可能是浸淫古籍太深，自觉超越不了，所以就此搁笔了。
阿城对于古籍的运用，太强势了。三言两拍，将一切都化掉。关于哲学，他说庄子是在用散文写，老子运用韵文，而孔子则是用对话体。就这么几句话，得将圣贤们读透了，方能说得出来。别人是化身千万亿，阿城则是千万亿化为一，最后剩下这三句话。
我说他是烧饼，不过是打个比方。就这三句话、三两块烧饼，在年少的味蕾里，未必得其门而入，甚至要嫌弃它的寒酸寡薄。可是，百味尽尝以后，你突然有了经验———原来，阿城这里是藏有玄机的。我们凭借慢慢积累的知识和经验，知晓关于哲学的那三句话后面，那个人该读了多少书，将多少知识融化掉，才端得出这三块朴素的烧饼。
读阿城的小随笔，有珍惜的意思。因为是千万亿化一的短小，格外专心，连不小心掉在襟前的一粒芝麻，也拾起来放在嘴里，咀嚼于无形……
南窗下，阳光似有若无。跟随一个异趣的人东逛西走，脚下迈的是散笔，不必拘泥，更不炫耀，有马到功成的恬然。中国的随笔小品里，有很多炫耀的东西。炫耀什么？炫耀知识，像传统的“仕”，连迈出的步子都是官样文章，这很遭人嫌。阿城的好处是教你忘却知识。知识本身是一种工具、一座桥梁，起到连结的作用。那么，有什么可炫耀的？在我的眼里，金镂错采的外衣下，一定不会藏有灼灼华章。知识，有时也是一种局限，在运用不当的情况下，它简直是绊脚石。
阿城的好处，不仅醒脑，而且醒身，令人身轻如燕———最后做到不必惧怕知识。这样一来，它就不是绊脚石，而一跃而成为祥云，或是杯口袅袅的烟雾，或是花下隐隐的月影，让人放松而大胆。人，胆子大了以后，就会干一些常人想不到的事情。这样，他的异趣异质就出来了。
别看阿城这几本薄薄的随笔小册子，实则是可以传世的。佩索阿一辈子当他的小会计，下班回家写一点《惶然录》……原本不是个多被同时代多关注的人，甚至始终处于被忽略的地位，但世俗的会计并没影响他成为一个出色而传世的作家。
不好的是，阿城不是个古人。我的意思，他应该离我们再远一点儿。曾经，一个记者在博客里欢天喜地：我终于见到阿城真人了。我等着看下文……可是，大失所望。她也仅仅是见了一面而已。其实，她不应该见他，若在此前，她真正看过他这三本随笔小册子的话，而并非人人口笔相传的那么玄乎。光环这个东西，有时与距离一样，是一种遮蔽，实质的东西消失了，成了符号与标识。
这一阵，有一些人批评于丹稀释了《论语》，批评者俨然精英一派———若非长篇大论旁征博引，方不失为深邃根正。殊不知，化繁就简深入浅出才是本源。许多学问，都是运用减法做出来的。做人也如此，方算得上一个浑然的人。
接着说阿城这块老烧饼———他文里始终有一种知识的遗老气。遗老，在我这里是一个中性词。用在阿城身上，是一种贵气，大气。王国维身上不也同样有着一种遗老气么？天真而不世故，也是古人所言的温柔敦厚。除了为文的天真以外，阿城还具备另一种狡黠气，这要比遗老气来得更有韵味。打个比方，明知此巷不通，却偏要走走看。实则，心里面是明白的，终归于无功而返，但在这探索的过程里，他恰恰实证了另一种历经。就是这种率性和任性成全了阿城。
所以，我不喜欢一个写作的人，他精于世故，时刻冷静而理性，运用知识随时控制自己———即便他再聪明佻挞，但一旦落实到文里，他这个人还是打了折扣的。所谓赤子之心，他是不具备的。
我反反复复吃阿城这块老烧饼，如甘如饴。在白芝麻唰唰掉的清晨，心里面冲荡着一股野气，莽撞的，随性的……然后，浑身暖和，我抄着手，拢在袖笼里，在小区里穿行移步，东张西望里，忽然，一排柿子树上挂着很多颗小黑伞，近乎透明的悬在树巅，在冷风里铃铛一样肆意摆摇。这一只只小黑伞里，我知道里面的秘密———睡着一种叫蛉的小昆虫。我仰着头看，无比饱满的情绪———人生的快乐，就体现在这一次次仰头闲望里。
看阿城，也如此，要经得起一颗闲心，不必工于心计，然后，有了饱足之感，双手拢于袖笼，走来走去的，脸上淡淡灰白色，在春分时节冷冽的空气里分外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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