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夏,舒琦刚完成浙江大学的本科毕业答辩。他没有参加班里同学一起的毕业旅行,而是去图书馆泡了两三个星期。他在学习使用Node.js——一个跨平台、开源的JavaScript运行环境。有了这个工具,他就可以把自己写的代码部署到云端,从而去跟很多交易所按照自己的逻辑交易比特币。
他要做的其实是一个进行量化交易的机器人。就这样,他憋在家里敲了两个月的键盘,挣到了2万块钱,一举解决了北京大学的研究生学费问题。
研究生阶段,这位北大天文系博士生已经用自己开发的量化交易策略迅速积累财富。到毕业前,他已经成为一个量化交易团队的带头人,实现了财富自由。
2019年的某一天,舒琦心血来潮,来到北京大学教育基金会要了一张表格,直接打款100万元。他当时只是单纯地想给身处的这个校园作点贡献,打完款就离开了。
两年后的2021年12月3日,在北京大学舒琦奖学金学生见面会上,他才感受到,这份奖学金帮助北大的多位优秀学子解除了后顾之忧。“哇,原来100万可以做这么多事情。”那时候,舒琦刚刚拿到博士学位不到半年。
他想更进一步。看到北大计划建设6米到8米口径的成长型拼接镜面通用光学望远镜(简称EAST)但缺乏资金,他在2023年春节期间找到天文学系主任吴学兵,捐出了1000万元,成为这个项目的极大推动者。(详见《中国科学报》此前报道《一个北大系主任决定去众筹》)
名利双收,这位1992年生的年轻人毫无疑问拥有了一个爽文人生。但舒琦告诉《中国科学报》记者,他最为艰难的时候正是赚了很多钱的时候。一个心结困扰他许久:这个异常艰难的天文学博士学位,究竟值不值得继续下去?如果继续下去,拿到学位以后应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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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文梦
回顾自己的成长经历,舒琦自认为是一个典型的做题家,“除了学习没有别的事情,竞赛都没参加过,也没听说过自主招生”。
他来自浙江省兰溪市,家乡是一个一百多人口的小山村。父母都到杭州务工去了,舒琦就成了由爷爷奶奶照顾的留守儿童。幼时的舒琦除了上学读书,就是帮家里干农活。
小学一年级到四年级,舒琦每天步行到一公里外的邻村上学。到了五年级,邻村小学整体搬迁合并到了镇上小学,他改成了每天6点搭乘5毛钱的公交上学。舒琦需要自己带大米到学校煮,再带点梅干菜,这就是每天的餐饭。
山村的淳朴和祖辈的家风给了舒琦巨大的影响。变得有钱之后,舒琦没有乱花,他对物质的追求不高,“爷爷奶奶、村里的玩伴以及叔叔阿姨,没有谁是一心想着去追求享受物质生活”。
初中则是到另外一个镇上求学,因为他的舅舅在那里做教师。在舅舅的照顾下,他的饮食也有了改善。
到了高中,舒琦进入当地最好的兰溪市第一中学。他并不去刷题,也没参加过任何辅导班,就连老师的周末辅导都没参加过。他更喜欢解题带来的快感,那能带来即时的反馈。他经常有一些创新的思路,别人可能花几分钟才把答案做出来,而他一两秒就能找到思路,“那是一件非常有成就感的事情”。
这个习惯直到今天还在影响着他。在舒琦的眼里,后来的量化交易策略不过是一种解题游戏,它能给自己即时反馈,“以什么样的交易路径去实现盈利,其实本身是一种解题过程”。
兰溪市第一中学每年都会有十几个学生考上浙大,三五年能出一个清北生。高考时舒琦是该校的年级第十名,于是选择浙大就成了必然。
高中阶段的舒琦除了解题就是读科普图书,物理学家基普·索恩(Kip Stephen Thorne)的《黑洞与时间弯曲》是他印象最为深刻的,也是他向往的领域。可惜浙大并没有天文系,于是他就报考了物理系。直到去北大攻读天文学博士学位,才圆了他的天文梦。
天赋所在
早在2013年,浙大本科生舒琦就花几十元买了比特币。他也没多少钱,奖学金不过数千元。他那时候进场在国内算是第二拨,正是比特币风起云涌之际。
他很快发现,自己是没有资格用矿机去挖矿的,所以只能靠交易来赚钱。于是,就有了本文开头所述的舒琦开发量化交易机器人的场景。
那是段忙碌而充实的日子。他先借了一个高中同学的笔记本用来交易;买了智能手机用来实时查看价差;开了银行的短信提醒,提现一到账,就马上去充值买币、提币开始下一轮。他的初始本金只有1000多元,所以只能最大效率利用资金,尽可能缩短充值和提现的时间间隔。
他后来如此描述这段时光:“我必须时刻查看价差、交易所余额、区块链确认数还有银行卡余额,同时我还要上课,所以操作时间要尽量与上课时间错开。充分利用一切时间,吃饭在看,上厕所在看,睡之前在看,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手机看。”
大学毕业以后,舒琦就没有再找家里要过一分钱。
实际上,舒琦劲头最大的是进入北大的头几年,那时币圈量化交易的玩家很少,“没有多少人竞争”。大多数玩家主要是手动交易,而舒琦已经在研究交易所的API,也就是应用程序接口。只有用这些接口才能跟交易所通信并执行交易程序,而舒琦正是国内最早的一批使用者之一。
舒琦说,手动做一笔交易,再怎么快也要几秒钟;而程序化交易只需要几毫秒,“快了上千倍,你就可以抢到别人抢不到的交易”。
这就有了一个令人艳羡的“搬砖”场景,也就是比特币的低买高卖:他调试上线了一个新策略,优哉游哉去上课,回来看到自己账户已经进账数万元。
后来他开发了三角套利的交易模型。这就如同外汇市场多方交易,“这时候你用几毫秒就把这由多个交易形成的盈利路径转完了,别人还没看到这个机会,你就已经赚到钱了”。
为什么他是那个成功者?舒琦将其归因于兴趣加一点动手能力。
他并不懂金融,这种量化交易于他只是一个数学游戏而已,就是用一些简单的数理逻辑构建一个复杂的模型,去解释交易市场的一些现象,“如果你解释得很好,就可以用这个模型去交易”。这跟他们天文学研究在本质上很是接近,即通过构建模型去解释一些天文学现象,用模型去预言天文学观测结果。
他的天赋在于对数字的天然敏感。很多人炒股多年,只看到股价波动;舒琦盯着的则是很长的订单簿,也就是买卖订单的实时列表。那才是反映市场核心的镜子,是高频量化交易从业者必须知晓的事物。这就相当于他能看到三维的信息,而股价波动只是二维信息,两者携带的信息量有天地之别。
2014年的舒琦,沉迷于写机器人代码而无法自拔,完全不觉得累,他宁愿自己求解所有问题。他认为那是受了爷爷的影响,爷爷是一个吃苦耐劳的农民,凡事不愿意麻烦别人,自己能做的就自己做。
当然,同学也助力不少。他经常跟几个同学一起探讨量化交易策略和天文学课题。他们每天半夜回宿舍,在北大三角地,边吃麻辣烫边讨论这些事情,无所不谈。多年后,舒琦再找其他团队聊起量化交易技术细节,人家都很谨慎,不愿多谈。
那时候舒琦要上不少课。他经常是上完专业课吃完饭,就回到理科二号楼九层的工位上开始写代码。随着人们陆续离开,只剩他一个人在不断测试,时不时观察机器人表现,“回过头发现天已经亮了,自己已经奋战了10个小时”。
北大的清晨很安静。他5点钟从办公室回宿舍的时候,路上只有他一个人骑着车,别人快起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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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头衔之重
既能赚到更多的钱,又能拿到北大天文学博士学位,这看上去很美。但舒琦在进入北大后很快发现,现实远非那么丰满。
那些存在于科普图书中的天文学家都在解释宇宙,而舒琦的博士课题是星团数值模拟研究,主要是写代码去分析几百T的星团模拟数据,跟科普图书中的宇宙演化和哈勃定律没有半毛钱关系。
他的主要导师是国际著名N体模拟专家莱纳·斯普泽姆(Rainer Spurzem),用到的模拟代码是几十年前祖师爷写就的。他们需要维护那个爬满了bug的代码,“现在你把它跑起来其实就很不容易了”。他的一个师兄是做数值模拟的天才,把这个代码整个翻新了一下,改了各种bug才让它跑起来。
舒琦要做的就是把师兄的代码拿过来跑一跑,跑出个模型来作分析。
他的一次模拟至少要跑上两三周,接下来分析数据至少要一个月,而这只能得到一个初步的结果。如果结果不够好,就要跑更多的模拟。写文章的话,没有三五个月是写不完的,然后就是来回多次修改。如果运气好的话,到发表得用一年时间。
舒琦说:“这对我来说就非常的痛苦,我很愿意去尝试新的东西,但需要的是及时反馈。其实我不能很好地静下心来做那种比较长时间才能得到结果的工作。”
从这个时候起,他就认识到自己其实不是最适合做科研的人。
北大天文系对博士生的毕业要求较高,论文发表要求影响因子6分以上,这就导致其中不少人延毕,甚至有一些因为难以毕业而选择退学。天文学研究尤其是理论研究更加艰难,不仅需要深厚的数学知识储备,还要有深刻的物理学思想,否则你的模型很难得到认可。
鉴于上述原因,舒琦才选择了数值模拟,而不是做理论研究。只是他的第一任导师不久就离开了北大,加上一直没有适应这位荷兰科学家的工作模式,他的头一下子就大了许多,并在后来换了导师。
7年里,他经历了一个漫长的纠结过程:赚钱已经这么容易了,为什么还要苦熬这个博士学位呢?
他后来想明白了:赚那么多钱又能怎么样呢?天文学研究毕竟是自己内心的一个追求。
为了对得起曾经的那份热爱,舒琦决定继续下去,反正可以继续赚钱而不影响课题研究。他有耗得起的资本。
他很习惯多线程的工作模式:上课和做科研的同时,让机器人自己在服务器上跑。
2019年恰逢有个机会去德国访问,舒琦认识了一个师姐。巧合的是,这个师姐就喜欢他这样能及时反馈的合作者。舒琦会对明确的任务迅速给出不错的结果,“别人可能一两天才能弄完,我一下午就弄完了”。
二人一拍即合,师姐很好奇:“你能力这么强,为什么一直发不了文章?”
他们大概花了一周时间,就把数据分析完了。论文写好也就花了一两个月,然后就投出去了。3个月后文章被接收,这时候是2020年年底,他终于可以毕业了。
他的妻子也是北大天文系的同学,最终他们在2021年同时拿到了学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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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富自由之后
当年痴迷量化交易的同学能坚持下来的并不多。行情好的时候,大家都能赚几百万;但跌的时候,就发现赚的钱都亏进去了,于是在经历了比特币巨大的起伏之后,有人离场了。
舒琦不一样。在2013年入场的时候,他是把这个事情当作一种游戏来玩的。他很认同区块链秉持的去中心化思想,如此一来,比特币价格的涨跌就不再是左右他持币与否的决定因素。他要的是认同自己做的事情,并享受当下的状态。
这是他最终能成为持币者赢家的根本原因。直到国内在2021年全面禁止虚拟货币交易,舒琦决定套现并回馈社会。凭借他的量化交易才能,他的用武之地远不止在虚拟货币领域。
这就有了他捐赠教育和科研的举动。他终于发现,金钱不再仅仅是一个数字,而是能够改变自己所处环境的事物。
舒琦想要尽自己所能,去为自己的国家作贡献。他说,自己从那个小山村一步步走出来,家乡原来那条很破很破的路,先变成了比较好一点、宽一点的水泥路,然后又变成了非常平整的沥青路,再之后又修了一条高速公路。他明白自己正是这几十年来社会高速发展的受益者。
他的捐赠并未索求回报。2019年到北京大学教育基金会捐赠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博士生。基金会的工作人员甚至都不知道他来自哪里,只知道是一个北大校友。
在2021年舒琦奖学金学生见面会上,舒琦觉得这事应该要经常做,当天就追捐了50万。
捐赠EAST项目也是一个瞬间的想法。2022年11月的一天,他在微信公众号“北大天文”上,看到吴学兵呼吁校友捐赠助推EAST项目的视频,于是决定响应。2023年的春节还未过完,他就从深圳来到北京找到了吴学兵。
其实最初跟吴学兵聊的时候,舒琦承诺的是500万,毕竟这个数字对于刚刚得到十万元级别捐赠的EAST项目已经是指数级增长了。不过在跟妻子沟通后,舒琦决定捐赠1000万元,为了他们共同的母校。
这个分享的理念和习惯,是他很早就有的。早些年他就经常送人比特币,甚至双方都没见过面,仅仅觉得跟对方聊得来。
北大要建设世界一流天文学科,EAST项目这样的大型通用光学望远镜无疑有重要意义。放眼全国,该项目也可以为即将发射的中国空间站巡天空间望远镜CSST和已建成的中国天眼FAST等其他波段望远镜提供后随光学观测。舒琦说,他打算把EAST项目作为自己的长期奋斗目标,会一直鼎力相助。
此外,他最近在筹划一个科幻影视方面的事情,那也是他的兴趣所在。
尽管走过很远的路,但初到北大的一个场景让舒琦至今耿耿于怀。当时一年级新生开展了一个收集教授签名的活动,就是找教授聊天。舒琦就找到了科维理天文与天体物理研究所所长何子山。
他问这位国际顶尖天体物理学家:“我现在一个月能挣2万块钱,为什么还需要做科研?”言语中不无得意。
何子山反问:“就算你一个月挣20万,挣200万,那又怎样呢?”
说罢,何子山转了一下身边的地球仪:“你看地球仪上随便哪个地方我都能去,当地都会有人接待,这是我的成功。所以你视野要放更宽一点,如果决定以后赚大钱,就不要局限于一个月2万块钱,你应该投入你的时间精力把盈利提高;如果你热爱科研的话,就投入精力到科研上,做这个领域的领袖。”
多年以后,舒琦跟何教授又坐在了一起,他没有提及当年的会面。“我真的不好意思提,我觉得他也不一定能记住,毕竟那是十来年前只有十几分钟的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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