斟杯酒，敬文字

厚圃与猫

少年厚圃和他的画作

厚圃的书房

厚圃最新作品 《草木人心》 深圳报业集团出版社 2022年1月

《拖神》 作家出版社 2022年2月

厚圃

文学最惊人的特点是什么？有本书里说得好——“它总能将语言投射到空间和时间的深处。”互联网让我们能将文字在几秒内发到地球的任何地方，这大大促进了言语的空间传播。在时间上，我们读着几百几千年来的文字，应对身边发生着的变化，总能找出一些智慧来。更有趣的是，也像书里所描述的那样“我开始想象未来的文学考古学家——他们也能挖掘出像《吉尔伽美什史诗》这样被遗忘的杰作吗？”无论是哪种疑问、想象、智慧，厚圃都能在文字中找到，他在深圳这座城市里，与古老的文字、现代的文字、自己的文字一同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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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七十年代生人。

我们那个年代，没有网络，也没有电子游戏，连电视都要等到我上初中后才渐渐普及。因此，我的童年、少年的白天，大多奔跑于荒山野地，捕鱼捞虾打泥仗，身上糊成与土地一样的黑褐色。到了夜里，我们就会紧跟着某个不相识的大人，混进附近的一个剧场里。那是个露天剧场，椅子全是花岗岩做成的固定条凳，每晚除了放电影、唱潮剧，有时还会请来说书人说书。久而久之，很多潮剧的唱词我们都耳熟能详，《七侠五义》《隋唐演义》《水浒传》中的古仔，则听得我们热血沸腾欲罢不能，满脑子全是英雄好汉的排名榜，经常为李元霸和裴元庆谁厉害争个声嘶力竭。在梁山好汉中，没有哪个孩子会喜欢宋江和吴用，因为我们只敬仰武艺高强者，单纯地认为靠自己的拳头征服世界才是最厉害的。正是这些古仔启蒙了我，引发了我编故事的热情。那时候我还识字不多，就将想好的武侠故事画在本子上，再模仿连环画给它配上些简单的文字，居然吸引了不少小伙伴。从那天起，一见面他们就会向我打听，接下来是什么情节，结果如何，坏人有没有受到惩罚，催促着我快点画下去也快点写下去，这大概就是我和“文字”最早的结缘。

念初中后，我和文字的关系又进了一步，因为那个靠拳头打天下的幼稚的英雄梦消失了。在那个年代，人们的偶像不仅有电影明星，还有作家，由于可供娱乐的东西不多，好的小说被争相传看，《小说月报》《当代》《译林》《读者文摘》这样的杂志风靡全国，就连作文写得好的同学也被另眼相看，作为一个少年，想要别具一格，想要引人注目，就要写诗，写小说。我自然不甘落伍，尝试着写诗，记得有一首是歌颂杜鹃花的，还投稿到某一市级杂志，结果如泥牛入海，一直等到高二，才有一篇小小说发表在县里的内刊上……那时没有互联网，更没有朋友圈，世界完全由实物组成，别人来访，我父亲就拿出这本杂志，小心翼翼地翻到我的那一篇，请人家指正，我则躲得远远的，心里既害羞又有点小得意。

后来念大学，功课没压力，我有空就到学校图书馆晃悠，不知不觉间，竟把里边的文学名著读得七七八八，我的专业文章也开始发表在一些知名的杂志和报纸上，论文还在学校举办的比赛中获奖。

大学毕业后我到深圳工作，这座新兴城市没有固化的理念，给了我这个外来者更多的宽容和自由，给了我放飞的空间。记得那时候，我最爱去的地方就是书店，先是罗湖书城占据了我大部分的闲暇时光，之后中心书城的开放又给了我新的去处，书读多了，也就有了动笔倾吐的欲望。在我工作的第二年，有天同事的女友忽然问我，是不是写过一篇小说叫《无季节的寒流》，我惊讶地问她是怎么知道的，她扬扬手里的《佛山文艺》说：“这里有啊！”我眼前一亮，小说的题目居然印在了封面上！这给了我极大的鼓舞，接下来我又试着写了几篇，可惜投稿后终不见回音，慢慢的也就懒得动笔了，完完全全地融入到深圳这列快节奏的列车上。现在回想起来，那阵子写东西的目的并不单纯，总惦记着发表，被更多的人认可，总想要硬生生地活在别人的眼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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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时间一如滚石下山，人事也似风浪簇生，恋爱，结婚，生子，热热闹闹地过了些年，可一旦静下来总觉得心头空落落的。时间被填满了，心里的洞却一天天变大。这时候文字又回来找我了，就像儿时的玩伴，虽久未谋面，一旦联系上，却没有丝毫的疏离感，一样的亲切亲密。我和文字又再续前缘，只不过这一次我更投入地去读别人的文字，也写自己的文字。久居深圳，不仅能够使我远距离地回望故乡潮汕平原，领略其风情特色，在此交汇激荡的多元文化也引发了我更深层次的人生思考，这些思考，短的融入到《契阔》《永生》这样的短篇小说里，那些更多的情感和领悟，则汇成了《喜娇》《我们能否相信爱情》这样的中篇；而《结发》和《我们走在大路上》，正是我在深圳开始长篇小说创作的尝试。时隔多年，我仍清晰地记得自己从笔写转为键盘打字、用心记下五笔字根的情形，直到后来运“键”如飞。

现代人都讲究投资回报，我倒是觉得，只有读书这件事投入小而收获大。你想想，别人用几年几十年甚至一生的经验和感悟才总结成书，你花区区几十块钱，便能获得人家毕生的智慧，太划算了。我买书比读书要多得多，家里四壁都是书，触手可及也是书，各种书籍包围和组成了我的世界。我独坐一隅，却拥有了多姿多彩的人生，拥有了不同的时代，这既让我感到心虚，又让我感到富足。

对于我来说，文字这个朋友还有其独特的魅力，每个字都是由普通的笔画组成，每个笔画又像枯燥乏味的符号，可是当它变成词，串成句，顷刻便鲜活起来，有了色彩，有了味道，有了空间，有了温度，有了情感，有了宇宙万物，甚至有了超感体验，而小小的我就在这其中游走穿梭，分不清是文字流淌着带着我走，还是我在带着文字走，总之我们就这样你追我赶，相互陪伴，一起悲伤也一起快乐，一起思考也一起想象，在不觉间共同成长，尤其是我，在拥有了丰富的生存和生活体验后更有了抒写的力量。文字看似轻微，只有写下来才知道它的分量——每个字都是作者的心血，都是对人生对世界的真实感知。

当然，偶尔我与文字也会闹些小矛盾，那是在写了又删、删了又写的时候，但是最终我们都能和好如初，因为文字包容了我，治愈了我，甚至救赎了我，我在文字这个朋友身上找到了属于我的大自在，也在这其中完成了我的“英雄”的塑造，虽然他们不是秦琼，也不是林冲，只是生活中的凡人，可对于我，他们都是独一无二的，我成就了他们，他们更成全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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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可以说是文字的黄金时代，现在则是数字时代了，互联网让全球化变成了可能，大家似乎离得很近，扑面而来的信息让我们应接不暇，这几年大家还在说现在是短视频时代，是自媒体崛起时代，文字变成铅字已引发不了大家多大的兴致，有不少文学出版社和杂志经营困难，纷纷转型，因为实在没有多少人愿意花点心思读读文字，也没有多少人愿意去和文字交朋友，毕竟文字不能让我们马上发达，和这个要求迅速变现的时代格格不入。

不过对我而言，文字已然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时代变与不变，都影响不了我和文字的交情。这个世界，总需要些隽永，总需要些恒定，除了“器”，还是需要些“道”，而我与文字，也已经不只是朋友这么简单了，我们相互依存，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个你我不分就是我和现实世界关系的体现。我更多的是在文字中活着，而不只是在深圳的某个地域活着，也不再是以一个具体的“我”活着，我就好比一棵树，伸展出千百根枝条，每根枝条都是一种别样的人生。我用文字描摹着各色各样的人生，描摹着世象万物，描摹着他人也描摹着自己。文字于我不再是什么工具，也不再是我年轻时想要扬名立万的手段，文字于我如空气一般存在，我看文字，也写文字，我们理解着彼此也塑造着彼此，这有点像一种生生世世的关系。

眼看着我也到了知天命的年纪，承蒙厚爱，今年作家出版社出版了我的长篇小说《拖神》，深圳报业集团出版社出版了我的随笔集《草木人心》，算是实现了这些年我跟文字的一个浅浅的约定。直至今天，我甚至觉得我和文字的真正宿命似乎才刚刚开始，我在深圳的文学创作也才真正启航。人老话多，纸短情长，未来我可能还少不了继续碎碎念，念别人也念自己。

岁月可能会败美人，但从来不败文字，那些闪耀着真理与思想辉光的文字，总会穿越幽暗的岁月一路走来，所到之处留下自己专属的印记，让时代在它们的怀中伟大起来。

此刻，在深圳的雨夜，不冷不热，不忙不闲，而我只想斟杯酒，敬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