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时间静态管理下,原有的商业供应链条处于停滞,这座超大城市内部的民间互助性质的社区团购业态,正重新组织起一条城市食品供给链条。
记者 | 任思远、徐 弢
编辑 | 王姗姗
奥密克戎疫情从3月初开始在上海迅速蔓延,导致全市各区的封控政策一步步趋紧,直到4月初,政府宣布开启“全域静态管理”后,至今未发布关于解封的明确消息。被要求“足不出户”的市民,首先面临的问题就是——如何还能正常买菜?
4月7日,在上海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工作新闻发布会上,上海市副市长、市疫情防控领导小组生活物资保障专班负责人陈通表示,目前上海市米面粮油肉的储存储备比较充足,同时他也提到因为疫情防控,在商超、菜场还无法正常营业的背景下,电商平台末端配送能力也明显下降,导致“最后一公里”“最后一百米”矛盾突出。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社区团购”成了目前上海市民用来对抗买菜焦虑的一个重要民间渠道。小区居民过去组建的微信群一下子热闹起来,有关各种“资源”——要么是菜,要么是能把菜送到小区的货车——的消息被邻居们积极转发进群。那些确实能携带有效资源、帮大家订到菜的人,在群里自然地做起了“团长”。
就这样,上海这个拥有2500万人口、超过2万个居民社区的超大型城市,一面陷入前未所见的长时间静态管理,原有的商业供应链条处于停滞状态,城市内部又激发出异常活跃的民间互助性质的社区团购业态,重新组织起一条城市食品供给的有效链条。
一次不成功的团购
4月6日——上海针对全市所有社区实施封闭管理政策已经近持续一周。家住徐汇区的张可在微信上收到两个朋友的求助消息:现在还能怎么买到菜?
因为收到过几次政府下发的“大礼包”,张可倒是暂时不缺食物。但他意识到,此时在上海有些人没有稳定的食物来源,面临“断粮断菜”的风险。
自3月中下旬,上海各城区先后开始执行“48小时全员核酸”的社区封控政策,压茬居家隔家的起始时间不同,很多人足不出户的时间甚至长达数周。买菜难是市民普遍面临的困境。
住在徐汇区的元吉在4月1日浦西封控之前,储备了一周的食物。居家隔离后,他获得过两次补给,都是在4月1日当天:一次是下楼做核酸检测时,志愿者发给他的一盒鸡蛋和一包青菜;另一次他在盒马成功下单了鲜奶和咖啡——当时他还乐观估计,自己囤的食物应该够吃一周,而且当时盒马App上显示附近门店的货物种类充足,他觉得过几天再下单也不迟。
但是次日那家盒马就不再支持散单配送。元吉预感不妙,随后也加入到每天早上五点起床、蹲守另外几家生鲜前置仓——每日优鲜、叮咚买菜、美团买菜分别在六点和八点半开始的抢菜大战。但他试了一周,从未成功过。
4月6日,元吉在豆瓣偶然看到张可的朋友发布的一条“广播”,提及能为“濒临断粮”的人供应一些物资和蔬菜。这条“广播”发布仅两个小时,张可就组织起一个70多人的微信救助群,元吉也在其中。张可告知群友,他认识一个食品供应商朋友胡昊,能提供一批速冻馄饨,还有持“防疫保障临时通行证”的车辆,但因为运力有限,必须成功组织起50人以上的团购才能配送。这并不是一次很容易就能完成的团购任务。救助群成立后的24小时,没有一个人“成团”。
一部分人卡在小区规模太小,有些人甚至是被隔离在写字楼里,很难凑够50单。元吉所在小区的居民倒是刚成立了团购群并成功买到了肉和菜,凑够50人应该还是有机会的,但他也没参加这次馄饨团购,原因是居委会的工作人员皆已联系不上,物业现在每天只能抽出三四个人,在中午11点、下午3点帮忙从小区门口往居民家里送两次菜,而速冻馄饨这种冷冻食品在时间上真的等不起。
事后张可告诉《第一财经》YiMagazine,找他联系报名的人远不止这些,但考虑到资源有限,他只能根据困难程度筛选了出一部分人入群。总结这次并不成功的团购,他觉得自己最初确实没有意识到它的难度。
生鲜前置仓的“抗疫保供套餐”
面对上海的疫情封控,每家前置仓平台遇到的麻烦各有不同,有的是上游涉及跨市的供货通路受阻导致货物短缺,有的是货不缺但骑手被隔离导致运力下降。货品和运力,无论哪一头短缺,对这些前置仓来说,迅速转型至社区团购倒是一种有效的弥补方式。
盒马在上海拥有盒马鲜生、盒马mini、盒马奥莱以及盒马X会员店共计74家门。截至4月10日,其中坚持开业的还有约40家,其中27家门店开展了社区团购。而盒马当初为入局社区团购发展的500个自提点——“盒马邻里”则受到影响,目前只有位于宝山、闵行的200多个社区点位还在保持运营。
保供套餐团购,目前已成为尚在营业的盒马门店的主要运营模式。盒马3月20日在4家门店测试团购业务,挑选部分蔬菜、水果和肉禽蛋打包成组合套餐,定时定点配送至小区的自提点。该业务在4月1日扩大至12家门店并被命名为民生保障特别服务——“盒区团购”。一周以后,上海23家正常营业的盒马鲜生门店、4家盒马X会员店都开启了团购服务,覆盖周边小区5300多个,承诺次日达,社区居委会或机构也可选择上门自提。与此同时,盒马App上的单品即使显示有货也会提示因运力不足而无法下单。
只处理套餐团购确实极大节省了门店的人力,盒马的上游供应商负责套餐打包,此后只有少量的套餐会涉及门店员工往其中增加牛奶和肉类。一份5.5公斤的“普通蔬菜保供应套餐盒”售价为59元,不算贵但是每天依旧难抢。
“套餐只能提供那些耐储存的保供商品,例如水果只能选苹果、梨、橙子。草莓、荔枝、杨梅那些供应全部得停掉了。但改为打包供应套餐的难度并不大,只需要在分拣流水线上的最后再加一道组合打包的工序。”盒马的供应商上海盒米网络科技有限公司总经理李春雷告诉《第一财经》YiMagazine,盒米在上海浦东新区航头镇的加工分拣车间,自3月20日起,约200名分拣员开启了封闭式运营,下班后直接睡在公司里,确保分拣工作如期进行。除了每天向盒马提供5万份打包套餐,盒米还供应政府的保供集采订单。4月8日,盒米为浦东约11个镇提供的生活保障物资近5万单。同时,盒米利用一些未纳入保供套餐的生鲜商品,自己也承接一些社区团购的订单,目前上海有100多个社区的团长从盒米这里拿货。
3月28日之后,每日优鲜针对浦东的几个社区开始试点抗疫套餐,包括蔬菜套餐、粮油套餐、水饺套餐等,每份的分量是按三口之家3天的食材供应来设计的,也承诺次日送达。此后,团购覆盖的社区范围逐步扩大,客户主要是社区居委会和企业,他们都是通过上海商务委员会提供的电话来下单。货物的配送也不再涉及前置仓,而是按套餐预订数量由上海大仓统一配送到社区的自提点,再由各社区的志愿者派发到户。
每日优鲜上海大区的运营经理衣瑞琳告诉《第一财经》YiMagazine,改为标准化的抗疫保供套餐后,每种套餐包括哪些果蔬,取决于当下能从上游供应链拿到什么样的食材。随着封控时间变长,货物紧缺加剧,这种“卖方市场”的情况日益明显。“现在我们去市场上采购原料,也不确定今天会采到什么。有多少库存就卖多少,不能给用户过度承诺。”衣瑞琳介绍说,团购套餐模式近期在每日优鲜针对的上海供货量上,占比保持在30%左右,剩下70%的供应链,平台仍用于支持消费者个人自由下单的“极速达”业务,希望给市民更多的自主选购空间。
上海消费者每天在App上的抢菜大战经常以失败告终,针对这一局面,衣瑞琳解释说,主要原因还是供应能力有限。疫情管控导致上海有一半的每日优鲜前置仓停业,同时,4月上旬还能上岗配送的骑手只有200人,是平时运力的1/5。这些还能保持上路的骑手,只有一小半是获得了居委会的同意,可以自由出入他们居住的小区,另外一百多人只能住在前置仓和附近酒店,但如果附近出现阳性病例,他们也面临随时被封控的风险。
“活着就靠团长”
在非常态的生活环境里,个体的生活经验与调动社会资源的能力,其价值都会被放大。当下这些活跃于上海各个小区的新老团长,就是最好的例证。当然,团长能力的高下,也放大了上海不同区域之间的市民获取生活保障物资的体验差异。
几年前打着“互联网创业风口”标签的社区团购,曾在新冠疫情暴发的第一年——2020年,在国内很多城市获得过不错的市场培育环境,但是很快在2021年遭遇大溃败,很多昔日声势浩大的项目先后倒闭后,这种模式也曾被抨击为“伪需求”。
那一代催生出的“团长”大多是社区周边临街的夫妻杂货店,他们的任务是负责拉群发广告,然后把街边店作为团购自提点。上海这轮疫情封控中涌现的大量新团长,本身就是小区的居民,在运营能力上相较上一代团长也面临着更为复杂的挑战。
对于上海当下这些社区团购的组织者来说,顺利“打猎”所依靠的最重要的能力,是要能拿“资源”——也就是食物和车辆。优秀的团长要么“自己有现成资源”,要么“有精力开拓新资源”,同时他们还要“有能力鉴别资源”。
那些以年轻居民为主的、或老人使用手机不算困难的社区,拉群和接龙的环节都不难。元吉所在的小区,是在原本业主群的基础上拉了团购群,元吉这样的租户,也很快被认识的邻居拉进群,得知“团长”是一位医生。短短几天内,他找来的粮油、菜肉供应商,既有政府名单上的,也有来自附近菜场的商贩,还有电商平台的团购,此外他还动用了“个人关系”。与此同时,群里的邻居也纷纷贡献他们的“资源”信息,这些都需要团长鉴别有效性,确保大家不受骗。
能对外代表居民发出统一的声音,是“团长”的另一个重要职责。因为货只能送至小区门口,团长需要有能力协调物业、居委会和志愿者帮助做消杀和分发。有些老小区没有物业,团长需要在群内组织调动邻居负责“接团”和帮助完成各楼栋内的分发到户。
元吉参加的小区邻居团购群,团长很有先见,开团之前就先向入群的每个人收了163元,用于购买消毒水、防护服等物资,送给负责消杀和分发的物业工作人员和志愿者使用。按照元吉的描述,这位团长是“单打独斗”的类型,找资源、发团购以及跟进配送进展的活儿他一人承包。
但全上海数万个社区不可能都能找到如此“全能”的团长,更多的场景是谁手里有“资源”谁就发布团购的“轮庄”团长制。有些小区还会从一个团购大群派生出更多的“单品团购群”。每当货物抵达小区,团长要带着一位在群里自愿报名的“助理”,穿着防护服到门口清点货物。
轮庄团长或者团购矩阵的局面一旦出现集中,小区门口的物资堆放和配送就容易引发混乱。徐汇区的吕薇所在的小区,由多个团长、业委会成员、业主志愿者和物业工作人员共同成立了一个“团购协调群”,独立于各个团购群之外,统筹管理小区门口的临时存货区,调度人力负责分菜和送菜,每一次团购的货物要在一个小时内被分发完,前后需要20多个邻居和志愿者参与。有资源的人会被拉进协调群报备团购产品介绍、供应商的企业营业执照以及能在疫情期间正常配送的证明才能进入团购群发广告。协调群成员还负责确定单品团购的优先级,比如蔬菜、粮油先团。
小区居民作为志愿者能否在小区内自由活动,其实没有相关政策可参照。吕薇告诉《第一财经》YiMagazine,能否实现这重要的一步,取决于业主与物业的有效沟通,甚至需要平时就已经建立起良好关系。比如她所在的小区,业主曾经集体给保安和保洁员捐赠过物资。这一次,物业公司同意居家隔离的居民中可以有20位志愿者出户协助团购工作,这是允许出户人数的上限。
在团长这个角色上,一两年前被美团优选、多多卖菜培养起的那茬“老团长”也在当下这个特殊时期,有了新职能。生活在浦东新区外环外的陈歌,和妻子在居住的小区外经营一家烟酒街铺,同时也通过做美团优选、多多买菜的自提点来赚些分成。自浦东3月28日执行社区封控以来,团购取代了售卖烟酒,成为陈歌夫妇的主业,但他们能服务的范围缩小至自己所在的小区以及小区的物业公司——包括65栋楼、大约1800户家庭,加上物业公司大约30人。平时,小区内外各有一个小型超市供应日杂和少量生鲜,周边3公里以内有家乐福等超市,小区居民也可以通过叮咚买菜购买食材。
当小区居民被隔离在家无法自提后,陈歌和另外3位小区居民承担了分拣、打包和最终配送至小区各楼栋底层的工作,4月以来,他们每天要这样处理5000多笔订单,由于持续的高强度作业,烟酒店直接充当了囤货仓库。
“每个蔬菜品种都是整箱过来,之后进行消杀,过三四个小时我们再开始分拣,然后安排人一个个送。”陈歌对《第一财经》YiMagazine说。上海市出现大量“核酸检测一直是全阴,封闭管理数日后反而转阳”的小区,虽然官方没有公开的研判结论,指出物品的流转是病毒进入小区的主要原因,但全城实施静态管理一周后,陆续有一些社区居委会发布通告,表明“不鼓励开放式团购”,如有团购,坚持“谁主持谁负责”的原则,团长的职责就涉及消杀、配送和相关风险控制,此外强调只团购粮油米面、蔬菜等刚需物资。但不管有没有这类通知,消杀举措已经成为各小区业主自发团购的标准动作。这是为了安全,也是为了生意。
4月4日,陈歌从朋友那里听说有仓库出现阳性病例,他停止了从美团优选和多多买菜下单,后面只能通过自己的人脉四处找团购物资。此后一周,他继续组织了7次团购,商品包括鸡蛋、土鸡、蔬菜包等。据他的说法,这些生鲜食品是从上海市以外的产地采购,没有经过农贸市场中转,直接运输到烟酒店进行卸货。4月8日,有多达近5吨的蔬菜抵达陈歌的烟酒店等待”接团”。听说陈歌能找来上游物资,现在连当地政府也找到他为周边更多小区筹措物资供应,双方协商的内容之一就是给陈歌提供在浦东新区使用的车辆通行证。
“活络”的供应商们
在全城封控、物流阻断的特殊时期,有菜、拥有获得“保供通行证”的运输车辆——能同时满足这两个必要条件的,可算是这轮在上海因疫情迅速兴起的社区团购中“站在资源塔尖的人物”。
张可认识的那位做食品供应生意的朋友胡昊,差不多就属于这类人。他从自己之前供职的农副产品生加工企业订到一些肉蛋食材,此外,还找到一些因疫情而暂时停业的餐饮企业,买下他们之前储存的食材。
3月24日,目睹浦东疫情逐渐严重、不少货车无法进入浦东,胡昊从朋友的公司找到还能进浦东的货车,迅速进了一批食品,专供几个已经封闭的小区,一共2000份菜,装满了一辆长5.8米的货车,他预计3天能卖完,结果1天就全卖光了——等着发菜给员工的企业、本地社区团购的团长各拿了其中500份,另有500份快递配送给了位置较远的团购用户,剩下的部分卖给了浦东一些街道居委会和贸易商,并做了一些捐赠。
后来,他还顺利拿到了上海市商务委员会颁发的保供单位通行证,有了它就可以继续申请车辆通行证,找车送货。目前,他每天能发出6到7个车次,每个司机一天能跑10到15趟。在维持部分“企业福利”订单、每周抽1天专门完成政府的订单外,社区团购的订单数额占到了总订单数量的百分之八九十,每天的单量可以达到4000到5000单。
“如果粗略把这个数字估计成4000到5000户,每户有两个人,那我们团队每天在通过社区团购供着上海的1万多人。”虽然速冻馄饨的团购并不算成功,胡昊对社区团购的前景仍然信心很足,他认为疫情是这项业务有可能做大的一个转机,未来上海生活秩序恢复后,仍会有一些市民保留参与团购这个购物习惯。
位于崇明区的小生合作社,拥有上海规模最大的秋葵种植基地,同时也从合作社农户手中收购其他蔬菜,是盒马、叮咚买菜、钱大妈、美团等生鲜公司的长期合作伙伴。今年3月底之后,合作社成员张柳将蔬菜供应的对象,从上述生鲜平台转向了社区团购。新生意的起点,是她在微信朋友圈发布了一份“上海小生蔬菜封控套餐”的农产品清单。
“以前配送过蔬菜的一个客户住的小区封控8天,没菜吃了就找到我们。刚好我们有通行证就去了。我们的蔬菜质量又好,在那个小区一下子火起来了。”张柳告诉《第一财经》YiMagazine,随后她连夜制作了那张农产品套餐的清单。合作社仅有的1辆货车目前拿到了崇明区农业农村委员会发放的临时通行证,她每天收到的团购订单大约1000单,对接的小区在浦东、浦西都有。4月4日,张柳发了条微信朋友圈:“做农业这么多年,一直做的是批发,现在才是真正的田间到餐桌,以后我会定制月卡的形式。”
张柳更喜欢现在的团购生意,理由是她不用再被迫接受生鲜平台进货时大幅压价的情况。“以前我们要靠政府补贴,(做社区团购)以后的话,我可以把自己养活了。”张柳说。
但是,有关“业主自发团购的渠道有可能会被收紧”的传闻,也预示着社区团购生意存在的不确定性。据《第一财经》YiMagazine了解,黄浦区、浦东新区部分小区要求所有业主发起的社区团购必须向居委会报备。业力自发的社区团购,在病毒溯源和品质管控等层面,确实存在一定的风险。此外,虽然订单汹涌,但近期供应商想围绕上海地区扩充仓储和物流能力,也是困难重重。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张可、元吉、陈歌、吕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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