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学虚构与真实世界之间的神奇动物

在文学虚构与真实世界之间的神奇动物
2021年06月10日 03:37 光明日报

原标题:在文学虚构与真实世界之间的神奇动物

《凯尔特的薄暮》书封

《动物学中的神奇造物》书封

    苏格拉底雕像    本版图片均为资料图片

    苏格拉底雕像

    本版图片均为资料图片

恩培多克勒

《想象的动物》书封

    【深度解读】

    电影《神奇动物在哪里3》的拍摄一波三折,最终定在明年7月上映,与此同时,电影《阿凡达》《指环王》也在近期相继重映。这些影片有着一个共同的主题——怪物,不管它们是来自外星球、魔法世界,还是某个假想的中古时期。在我们这个年代,怪物似乎进入了一种爆炸式的“繁育期”。人们对于种种“想象的动物”充满了热情。在众多魔幻或科幻题材的影片中,它们陆续登场,并借助技术的媒介,获得逼真的效果。

    怪物志研究者塞克斯曾写道:“除现代奇幻小说家与艺术家外,鲜少有人特意创造想象的怪物。”表面上看,罗琳似乎属于这类“奇幻小说家与艺术家”。哈利·波特系列中怪物频现,摄魂怪、独角兽、人鱼、狼人等种种畸怪、异兽不胜枚举,最终汇聚在《神奇动物在哪里》一书中。该作于2001年出版,将罗琳魔法世界中出没的怪物集结一处,按字母顺序一一罗列,并予以详细定义、区分与描述。它为后来的同名电影提供了一个蓝本。必须指出的是,它与同年出版的《神奇的魁地奇球》一书均未标注罗琳的署名,分别假托巫师纽特·斯卡曼德、肯尼尔沃斯·惠斯普之名发表,出版信息也来自哈利·波特的虚拟世界。它由霍格沃兹魔法学校校长邓布利多作序,多处标有哈利·波特、赫敏、罗恩等人物角色令人捧腹的评点、涂抹和勾画,由此制造了强烈的“仿真感”。换言之,这是一本专供魔法师使用的“神奇动物学”指南,无意逸散在“麻瓜”或凡人的世界之中。它在其所属的平行宇宙中逻辑自洽、合乎情理。

    《神奇动物在哪里》虽妙趣横生,但终归是愉悦童稚的消遣读物,对于多数成年人而言,这只是一本无关宏旨的奇幻之作,博人耳目却并无太多深意。即使可施以道德、隐喻式的解读,也难免臆测附会,有舍本逐末的嫌疑。

    在《想象的动物》一书的序言中,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写道:“怪物学”乃是一种消遣性的冷门知识,并无实际用途,而研究者也多是受猎奇心态驱使,为之钻故纸堆,“搜刮朋友的书架以及国家图书馆迷宫般的书库,寻找古时的作者与深奥难解的文献”。

    “怪物学”果真只是无关痛痒的消遣之事吗?实际上,对于罗琳的这本书,问题的关键不在于其内容层面,也即怪物的奇特形态或习性,而是透过诡谲奇异的表面,研究其发生学,也即它的结构形式何以产生,它处在什么样的谱系之中,这个谱系又如何生成和演化。

1、想象力

    怪物常与志怪传统密不可分,意味着礼俗世界之外的一个超凡领域,既神秘莫测,又与民间传说、村野闲谈根脉相连。它们多属前现代时期的残余,或用于游戏消遣,或承载精神寄托与情感投射,与理性、科学相悖。

    在普遍的意义上,怪物反映了先民以想象的方式对自然与社会现象做出的反应。这些前现代的想象延续至理性的时代,类似于不同文化之中集体意识深处的沉积物。在这种思想框架内,怪物多被视作一种隐喻,关于怪物的传说也常被看作对世相的挖苦、嘲讽或不失善意的劝解,用以寻求道德训诫。苏格拉底在谈论“心灵的塑像”时,便以“喀迈拉”等怪物隐喻人的多种天性。罗琳在《神奇动物在哪里》中这样描述:“喀迈拉”是“一种稀有的希腊怪兽,狮首、羊身、龙尾”。在中世纪的欧洲文化中,这种隐喻最为显著,并且充满了浓重的宗教色彩。怪物表征了人类的生存状况,其光怪陆离总是折返到人自身的命运之上。直到17世纪末,怪物或其他生物还会被当作人类品质的象征。

    再者,怪物又常是文学作品的组成元素,以不同的面目出没在叙事之中。它们因此也多被视作想象的产物,理解为创造力的本质所在。英国作家、学者托尔金在这一方面开了先河。在对史诗《贝奥武甫》的研究中,他明确反对那种历史化、考古化的研究路径,指出:“怪物并非某种不可理喻的错误品位,而是至关重要的,在最根本的意义上与这首诗的基本思想相辅相成。”怪物所表现的是一种“北欧的神话想象”,反映了人与黑暗的未知世界的角力。他所开辟的范式对后来的研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在《镜与灯》中,艾布拉姆斯谈到“吐火怪”(也即喀迈拉)这一怪物时,将之视为艺术创造的代表。他援引西德尼爵士的话说,半神半人、独眼巨人、吐火怪,这些都是自然中从未有过的事物,彰显了诗人伟大的创造力。既然它们是世间未有的“另一物种”,那么艺术家不是在模拟感性世界,他们是“第二自然的创造者”……怪物是艺术家凭空捏造的产物,相较于能工巧匠雕刻的塑像,它们的想象更易实现——在与苏格拉底的对话中,格劳孔如此说道:“言语是一种比蜡更容易随意塑造的材料,我们就假设怪兽的像已经塑成这样了吧。”

2、博物学

    1890年,达尔文《物种起源》发表近四十年后,阿什顿出版了《动物学中的神奇造物》一著,篇首便写道:“为了拯救被迅速遗忘的怪物,我写作并编撰了此书。”诸多“怪物书”中,阿什顿的著作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颇有意思的是,正是在这一年前后,日本思想家井上圆了的《妖怪学讲义》、爱尔兰诗人叶芝的《凯尔特的薄暮》相继问世。在东西方,人们几乎同时对各种怪物产生了某种自觉的意识,神话学、民俗学、文化学的怪物诞生了。这是现代世界一个有趣的转折点。阿什顿的著作所收集的怪物恰处于怪物全面消失的时期,因此无异于第一次有意的反思,以冷静又略带怀旧的文字考察了人类文化中的种种怪物。如果井上圆了是要在现代科学与妖怪之间作一个切割,在阿什顿的考察中,怪物志并非妖怪学,它与注重追求客观知识的科学传统密不可分。他的著作是为前达尔文时期的生物学书写的一支挽歌,一方面对怪物进行总结性的“清理归类”,另一方面也构成了一次思想的怀旧之旅。他所做的文字考据类似于我们对濒危动物的拯救工作,其目的便是将这些奇形怪状的生物从行将灭绝的命运中拯救出来。

    罗琳的《神奇动物在哪里》显然是延续了这种工作。实际上,这本书并不是罗琳杜撰的第一部神奇生物学著作。罗琳笔下霍格沃兹学校开设的本草学课程,所用教材是一位名为菲利达·斯孢的魔法师编著的《千种魔法植物与菌类》一书。除此之外,还有海格的魔法动物养护课程用作教材的《怪物之怪物书》以及赫敏阅读的《世界食肉树概览》。但是,与《神奇动物在哪里》不同,这三本书只是被简略提及,现实中并未成书。虽然如此,这些虚构之书指向了罗琳怪物书写的博物学背景。它们的内容属于魔法世界的“地方性知识”,包括了经验性、实用性的动植物知识,而这些动植物组成了这个世界的生态系统。

    就《千种魔法植物与菌类》一书而言,如果说《神奇动物在哪里》专攻动物,那么这本书则是魔法世界的植物学著作。对于神奇植物的描述,罗琳参考了文艺复兴时期英国本草学家尼古拉斯·卡尔培波的《英国医生与草药全书》这部真实的著作。这本具有代表性的早期植物学著作不仅详述了数百种植物的性能、药效,还探索了它们与行星运转之间的关系。

    以当下的眼光看,将植物学与占星术混为一谈,它本身便颇有几分神奇的色彩,与罗琳有意的杜撰不无相似之处。由此看来,并不存在对自然“自然而然”的理解,我们无法逃离时代加诸我们之上的观察与认知世界的方式。

    霍格沃兹学校的课程包括黑魔法防御术与神奇动物养护术,学生在本草学课程中种植曼德拉草。这种视角显然为如何看待神秘、奇幻的怪物提供了一种祛魅的方式。

3、繁殖学

    历史上,怪物的繁殖学要追溯至公元前五世纪。希腊哲学家恩培多克勒最早提出关于怪物起源的学说:“肢体部位由爱神创造,又由机缘之神组合。眼睛寻找前额,手臂寻找肩膀,躯干寻找头颅。它们被任意组合:人的头颅长在牛的身上,牛的头颅又长在人的身上……不过,千变万化的形式中,只有一小部分存活下来并繁衍生息。”这一学说无疑具有朴素的进化论色彩。

    《神奇动物在哪里》一书中尽是人鱼、人马、狼人之类的“复合型”怪物。魔法师们会私下培育八眼巨蛛等新的怪物,为此魔法部在1965年颁布不准繁育实验的禁令,禁止以“嫁接、杂交和拼贴”的方式制造新的怪物。

    不难理解,将各类动物的躯干、肢体进行排列组合,自然可以生成变化多端、形态各异的怪物。实际情况是,人们并没有去设计无限多的怪物。脱离文化语境、依照“合成”的原则杂糅各类动物的肢体而凭空捏造的怪物似乎并无太多意义。在诸多记载中,怪物的根源基本上都有着“社会性”与“群众基础”,很难追溯至某个特定的“制造者”。例如,博尔赫斯认为,龙就是“一种必然的怪物”,可以在众多文化中找到身影,所以它的产生“并非转瞬即逝或纯属巧合”。或如托尔金所言,“龙不是一种随意的发明”,它的存在满足了当时人们某种深层的心理需求。罗琳在《神奇动物在哪里》中也收录了这种具有代表性的怪物,将之称作最著名的神奇生物,并对来自不同文化的龙进行了细致分类。

    这一点指向了怪物的社会根源,与其说它们是有意而为的臆想与创造,毋宁说它们反映了某种真实的文化背景与地理环境。作为一本“伪动物志”,《神奇动物在哪里》的出版社、出版日期等信息也源自那个虚幻的世界。它与《千种魔法植物与菌类》等书一起构成了那个虚幻世界的博物志。书中关注的问题是某种生物“叫什么?它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它有什么用?能吃吗?”并且一丝不苟地分析了这些生物的外表特征、生活习性、栖息地等,这些都是博物学常问的问题。怪物完全属于那个自洽的世界,有着自身的存在逻辑。

    对于哈利·波特等人而言,这是一本将怪物分门别类的教科书,用以应对种种与怪物相处的状况。

    关于怪物,法国思想家德里达曾写道:“人们一旦遭遇怪物……便开始驯化它,将其与正常标准相较,分析它,然后征服这个怪物可能骇人的方面。这种自我适应的运作,也即合法化的运作,亦是正常化的运作,当时便已经开始了。”一部怪物史本身即一部人类和陌生动物遭遇并加以认识和驯化的历史。

    在这个意义上,怪物不过是某种有待纳入知识体系的动物。《神奇动物在哪里》中,邓布利多校长声称,研读此书有助于清除浩克拉姆,释读奥格立的鸣叫,或者治愈珀夫斯坎从便器中饮水的陋习。与之类似,魔法部按照危险程度将怪物分成五个等级,以防魔法师遭遇怪物,也是出于治理、驯服的心态。

4、生成史与消亡史

    现实世界中,博物学正是缘起于这种合理化、正常化的过程,旨在将种种原本陌生的动物或怪物纳入人类的知识范畴之中。这些因素将《神奇动物在哪里》置于文学虚构与真实动物志之间的位置,连通了魔法与现实、怪物志与博物学。事实上,阅读怪物志、研究怪物学并非全然出于对冷僻知识的猎奇心态,还在于理解其背后的知识体系与文化观念。

    罗琳的怪物志既是奇幻文学中想象的存在,构成了自成一体的陌生天地,又有着真实性根基,处于一个文化传统之中,勾连起深广的自然科学背景。它的发端与博物学之间存在着隐秘的联系,所反应的是这一传统的末端。

    这个传统开始于亚里士多德的《动物志》,经由漫长的演变,由博物志转为历史文献再到搜奇尚异的冷门杂记,最后到罗琳的“神奇动物指南”。这一过程不仅牵涉想象虚构,还牵涉生物学知识,与真实的科学发展缠绕在一起。

    作为一种文化现象,罗琳的写作并非无中生有,而是沿袭了博物志的言说方式,形成一套自洽的话语系统,通过创造性的挪用,建构了一个虚幻世界。这一独特的结构形态将注重客观性的博物学与主观臆造的奇幻文学融为一体,构成了该书的二重性。书中关于神奇动物的线索也隐约反映了现实世界中的博物学发展史。

    《神奇动物在哪里》中,魔法师们用“消影咒”“失忆咒”等手段来隐藏怪物。现实中的“驱魔”方式却是博物学自身的发展。随着分类学的发展,生物界的“不确定性”被逐渐消解。世界不再神秘,一切都被科学命名,赋予理性的秩序。表面上看,这是一个悖谬的过程——怪物的生成史也是其消亡史。

    不过,我们无须为神奇动物唱起挽歌,它们远未绝迹。自然之中总有“神奇动物”遗落或藏匿在某个角落。博物学家威尔逊写道:“还有许许多多的生物(很可能超过90%),仍然是科学上的未知种。它们存活在某处,尚未被发觉,甚至连名字都没有,静静等待它们的林奈,它们的达尔文,它们的巴斯德。”《神奇动物在哪里》中的巫师斯卡曼德也持有类似观点:“我的著作不过是对于栖居在我们这个世界上的神奇动物的入门介绍。……我相信在今年的某些时候,一种新的神奇动物又会被发现,让我不得不第五十三次修订这本书。”

    如果要编纂一本怪物的百科全书,那么这本书必然是敞开而难以终结的。

    (作者:孙红卫,系南京大学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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