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现代人处理人生困境,除了找心理咨询师,不妨读一读苏轼
八声甘州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
记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处,空翠烟霏。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
这首词写的是什么呢?当时苏轼五十多岁。其实去看他的生平,就会发现和我们的想象非常不同。苏轼的一生非常坎坷。在中国古代的诗人中,我非常喜欢他。他有一种了不起的能力,能够同时包纳理想和现实,成功和挫折,快乐和痛苦。
民间关于他的传说很多,这也是因为他给人一种洒脱、愉悦的印象。如果只听这些传说,我们会误以为苏轼的愉悦和洒脱来自对痛苦和灾难的豁免,其实他只是具备能够在痛苦和灾难中依然保持乐观的能力。我觉得这和他的成长经历有很大关系。
中国古代读书人写自传时,常常回忆起自己小时候受到父母严厉管教的事,但是苏轼的父亲不是这样。他的父亲苏洵年轻时并没有好好学习。他大概就像一个家里稍有财产,又受父母溺爱的年轻人一样,对读圣贤书没什么兴趣,对嬉闹玩耍行侠仗义却充满无数幻想。他学习剑术和纵横术,还到处结交朋友,结婚七八年之后还在做仗剑天涯的春秋大梦。他的父亲,也就是苏轼的爷爷苏序一点都不觉得儿子这样有什么不对,因为苏序也好不到哪里去。苏洵自己在族谱里写苏序是“喜为善而不好读书”。这个老爷爷是著名的放浪不羁加乐善好施。
嘉祐元年(1056年),苏洵带着苏轼和苏辙,父子三人都是第一次进京赶考,按照现代的算法,苏洵四十七岁,苏轼二十岁,苏辙十八岁。结果苏轼和苏辙都考中了,苏洵没考中。当时的主考官是欧阳修。他看到苏轼的试卷,本来想录取为第一名,但是他以为这么好的文章必然是自己门下的曾巩写的,为了避嫌,所以列为第二。后来发现作者居然是从未听说过的四川少年苏轼,欧阳修大为赞赏,声称几十年后天下将传颂苏轼的诗文,不会再有人记得欧阳修。
苏轼在二十几岁时几乎就要中状元,有几朝皇帝都想把他当作以后的宰相来培养。不幸的是,在苏轼的人生中,他不但从未实现当初的期许,而且被不断贬官。在情况最严酷的时候,苏轼被下到监狱里,几乎要砍头,这就是著名的“乌台诗案”。他被一贬再贬,最后贬到了当时一般人观念中的世界尽头——海南。那里完全是蛮荒之地,没有稻米,没有墨,没有医生。在这种地方,大概一般人都会觉得绝望吧,但苏轼居然像鲁滨孙一样,兴致勃勃地自己尝试酿酒、做墨,还教土人烹制野猪肉。
苏轼被贬到过黄州、密州,也在江南的杭州当过官。我们现在看到的杭州西湖这样的盛景,很大程度上归功于苏轼。他刚到杭州的时候,西湖的水面大部分淤积,市民的饮用水都很成问题。苏轼在杭州时恢复西湖的湖面,建立了供水系统、医院和孤儿院。所以,他不是只会写诗,同时也很有干才。林语堂的《苏东坡传》对此有很多叙写。
我们该如何回忆历史,该如何看待历史中个人的位置?有些人从不去想自己出生之前和死 去之后的事,那和他们无关。只有今天股市的K线,这个月楼市的波动,顶多三五年前的决策与他们有关。但另一些人可能处于一种更有知觉的状态,好像有第三只眼,既能够感受到现在这个时间点上的自己,又能够跳出这个时间点思考未来的人如何看自己。这种跳出去看的能力有时候会带来痛苦,在觉得一切都还不错的时候,它告诉你这是短暂的。可是在另一些时候,它又会带来慰藉,建构起一个关于过去时间、现在时间与未来时间的框架,帮我们找到某种超越一时一刻成败悲欢之上永恒性的东西,那大概就是古往今来人类精神在某些层面的共通感。我们相信这种共通感会留存到未来。
中国的古代诗歌非常看重跳出此刻的局限,以联通古今的方式观照存在。不管是陈子昂的 《登幽州台歌》,还是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都在表达这样的意思:我既是一个现在热闹生活的我,又是一个从未来看待终将死去的我,还是一个永恒不变的生命流动体中的一员。所以,对于“我到底是什么”有很丰富的体验。这些体验中间也有很多情绪,它们互相抵触,也可能互相支撑。
古典诗句的长短蕴含着情感的节奏。“有情卷潮来,无情送潮归”,感觉非常均衡,不大看得出情绪和倾向。但“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却像江海上的潮水,一涌一还。“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情绪比较高涨,带有极大的动能。可是当它退去,“无情送潮归”,又比较简短,显得疲惫。这样一种奔赴而来和慢慢退去之间的张力,就是一个经过了青春岁月、历尽沧桑的中年人的感受。他还记得很多年轻时的志意,但他更有深深的疲惫,不愿多说。
历史也是如此。每一次风潮卷来之时,人们都群情激荡,风潮退去却都悄然无声。苏轼所在的时代同样风潮激荡,在新党与旧党的争斗中产生了无数悲剧。苏轼的屡次被贬甚至在“乌台诗案”中几乎被处死,就与他不停地卷入党争有关。他在二十岁时就被赋予的政治期许最终没能实现,也是因为党争。所以“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正是说这样的事苏轼一生中已经历过很多次,而我们漫长的历史更是无休无止的、循回往复的潮来潮往。
飞升带来的是什么?用李商隐的说法,是“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是因为享有了极大的、没有边界的自由,而感到与真实的人类情感失去联系的孤寂。“存在”可以忍受孤独,而“意义”这种东西,必须建立在与他人的联系之上,失去这种联系就会堕入虚无。人类心灵的诉求有一些原始的准则,我们希望同时享有“海上生明月”的超然和“天涯共此时”的亲密,艺术如果只是偏向对寥廓与清冷的诉求,将会变得无聊,如果只是偏向对人情人欲的呈现,就会变得琐屑。而苏轼最可爱的一点,就是他对形而上世界的追求不以与人的疏离为代价,能在“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的同时“相与枕藉乎舟中” ,在“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时“至承天寺寻张怀民” 。
这首《八声甘州》同样如此,在宇宙博大、虚空、不确定之下,有对于人类关系的确定。他很确定地说:“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在哲学的质问和虚无之 下,人的本质没有被消解,那个生机勃勃、喜欢吃肥肉、会开玩笑的苏轼,坚定、自得地站在那里,自称“东坡老”。这真有点像不管见到什么菩萨如来、狂风暴雨都敢拍胸脯自称“齐天大圣孙悟空”的那只猴子。
“记取”和“记起”有什么不一样呢?文天祥说:“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要把什么东西留下来,你是可以掌握的,所以叫作“留取”。要把什么东西留在记忆中,也是可以掌握的,所以叫作“记取”。不叫“恰记”,也不叫“记起”。“西湖西畔”是确定的地点,“春山好处”还含有确定的时间,“空翠烟霏”是回忆时一一如真的想往之语。这句话就和上阕“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一样铿锵自信。他说,我决定把这个瞬间留在记忆中,在任何想要提取这段记忆时,它都会真实地回到我眼前,就像面对的这座青山。
写西湖的诗词很多,有些是向没有去过西湖的人介绍景色,比如“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和“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小学课本里全是这种。这类诗词的好处是能通过字面想象出那种美。而苏轼在《八声甘州》中说西湖的美是“春山好处,空翠烟霏”,这种美是无法转述的。除非身临其境、有过同样的经历,否则不可能知道,也无法类比。
如果人生有两三个这样的朋友、一些这样的瞬间,我们就会觉得,虽然外在的世界里有很多东西都纷纷散去,但自身的核心不会被消解。所以,苏轼觉得必须再向参寥子表白一 次,就用了谢安的典故,顺势立下另一个契约。“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东晋名相谢安是绍兴人,《世说新语》中对谢安的才能与风度充满赞誉。李白也自我期许,说:“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 谢安受到朝廷猜忌去山东半岛做官时,为自己做了渡海的衣服,意在希望老了之后能从山东回到绍兴,可到那里不久就去世了。他的遗体被送回绍兴时,就是从西州门入的城。他的外甥因此非常伤心,一生都不再靠近西州门。
在当时的苏轼看来,发生在谢安身上的事情也有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被召入京看起来是升官,但在他起起伏伏的人生中,每一次变动都带来更大的风险。苏轼不知道此去是凶是吉,但他与参寥子约定,不要像谢安那样客死异乡,也不要让参寥子为自己伤心。
事实上,苏轼最后还是被流放到海南。他在那里生活到年纪很大的时候,宋徽宗登基,想再次起复苏轼,委以重任。苏轼渡过琼州海峡,再往北走时,客死常州。
这个结局多少使我们有点感伤,好像不管曾经如何努力地生活、珍惜每一段真实的相遇、 牢牢记忆、及时感激,人生的结局依然不能掌控。在无常的命运中,那些珍贵的记忆片段会帮我们找到部分确定感,而那些时时体验到的失落,又帮我们破除想要控制一切的虚妄,使我们变得更自由,更轻松,更有人情味。
现代人处理自己人生困境的方法之一是去找一个心理咨询师,有时我觉得文学阅读也能起类似的作用。当我们在文学中穿行,体验这些非常尖锐的痛苦时,又无时无刻不被富有人情味的智者所牵引,所陪伴。等我们走出诗歌,过往生命中的伤痛好像也获得了某种程度的疗愈。
作者: 黄晓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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