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活在北京边缘的伤心公寓
到燕郊续命的病人家属,匍匐式地把家人生存的希望交给了这里。把命救回来,成为他们唯一的生活重托。
宋洪林和血液病人打了五年交道。
五年前,他在河北燕郊燕灵路边的二街村承包了一个公寓。这里距离血液病专科医院燕达陆道培医院只有900米,距北京CBD也不过20公里左右。为图吉利,宋洪林把公寓楼取名为“家和”。
“家和不家和”,一位住在这里的病友调侃道。宋洪林笑笑但不辩解,病友的说法也确实有几分道理——他们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意味着生命已到末路,最后落得人财两空、家破人亡的家庭比比皆是。
公寓总共六层楼,每层16个房间,每月房租600元。考虑到血液病病人需要更好的空气,宋洪林特意把在普通租户放在一到三层,把病人们安排在四、五、六层。电梯和走廊都规定不能抽烟。
在宋洪林的值班室门后,挂着一排房间钥匙,这意味着他每天管理着这里的80多个租户。
公寓窗户外面,正对着一颗不知名的树。树有五层楼高。寒来暑往,对望着窗内熬过春暖和冬寂的人们。四月初,树上还未抽枝发芽,只有一只鸟巢孤零零挂着。
01
续命
住在四楼的李春海已经在燕郊过了四个春节。自从女儿和儿子相继得了白血病之后,他“就和这个病杠上了”。
2008年2月14日,女儿李杨在乌鲁木齐确诊为白血病。李春海卖了房,带孩子从天津辗转到北京进仓化疗。化疗一直没有效果,也无法找到完全相合的骨髓配型。孩子当年就诊过的海军总医院只做过十例骨髓移植手术,且成功率只有一例。
医生建议他们再生一个孩子,用脐带血来救女儿。李春海和妻子为了最后的希望,采取了医生的建议。不久,妻子怀孕了。他又带着女儿和妻子折回乌鲁木齐,等着第二个孩子出生。
女儿的身体每况愈下,他给她抓了一些中药偏方,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中寻求些心理安慰。有一天,女儿无意说起想去看米奇。李春海赶紧从乌鲁木齐回到吉林老家,办了港澳通行证,带着妻孩一起去了香港的迪士尼乐园。
2009年8月22日,第二个孩子顺利出生了,是个儿子。李春海给他取名为“李固”,“希望他的生命坚实可靠、健健康康长大”。
儿子出生后,他和妻子“总是如履薄冰地活着”。儿子一发烧,白细胞、血小板、红细胞都会偏低,轻微磕碰就青一块紫一块。李春海开始犯疑,领着孩子去乌鲁木齐儿童医院做过两次骨穿。他和妻子还为此检查过基因,除了妻子有一个无关紧要的染色体基因异常以外,一家三口的检查结果都显示正常。
李春海在乌鲁木齐生活了20余年,从事建材生意。后来几年,家里又添了第三个孩子,李春海给她取名“李钻”,因为钻石是世界上最坚硬的石头。
儿子确诊后病情迅速恶化,一家四口搭乘飞机直飞北京。
刚到北京时,儿子挂急诊进了北京大学国际医院进行化疗治疗,三天就得输一次血。得白血病后,儿子血小板和红细胞指数都过低,只能靠输血维持。一包血浆从导管输入孩子的身体,意味着里面的造血干细胞可以帮孩子安全度过三天。第一期化疗时,由于孩子免疫力太低,得了肺炎,鼻子溃疡出血泡。医生判断“鼻子保不住了”,李春海托人从香港带回消炎药,5000块钱一支,注射了7万多元的药,儿子才得以保住鼻子。
但两个多月的化疗不能缓解病情,北大国际医院无法进行移植手术,医生建议他把孩子转到北京大学人民医院。“但那边医院进仓很难,至少要给两万块红包。也有黄牛找我说,只要交十万块钱就能马上进仓。我觉得这钱还是应该花在孩子身上,为啥要给黄牛呢?”为了尽快进仓移植,李春海只能把儿子转到私立性质的陆道培医院。他和妻子也搬到了燕郊,妻子做饭、送饭,他就出去挣钱。
不幸中的万幸,三年下来,儿子做完了移植,慢慢恢复了健康。但每次复诊做大排查时,李春海和妻子还是提心吊胆。“我们最害怕的就是复发——这是所有病人家属心里的一道坎。每次大查后,医生打来电话,我们都不敢接。”
做完移植后,一年是一个坎,时间越长复发率越低。但也有5年、8年以后还复发的。李春海经常跟人说,所有白血病的孩子手里都捧着一个炸弹,谁也知道啥时候会炸。他认识的病友群里,第一次移植,成功率在20-30%;二次移植成功率可能不到7%。
一旦复发,再次移植的成功率很低,大多只能拖延一段寿命。
他回老家和当地政府扯了好几次皮,才办上了低保。但每个月2700元的低保金也不足以保证生活。为缓解经济压力,去年疫情期间,他到北京小汤山医院搭建隔离病房,每天能赚500元。今年他又成了外卖员。儿子每天吃着进口药,一天一颗,就要800多元。李春海就使劲跑外卖,白天跑一单4元,晚上7元一单,他要跑到深夜11点才回到公寓。
李春海曾在微信组建了一个病友群,里面相识的病人家属有29位。四年下来,过一半的孩子已经离世。孩子离世的家长经常整晚整晚地失眠,借着烟酒消愁,半夜在群里发消息,诉说绝望。
前不久,李春海把妻儿送回老家,只等五月份再来复查。李春海回老家发现,自己的母亲已没有心情再去鸭绿江上的江心岛漫步,而是骑着车在街头收废品挣钱。
“我就想求着白血病放过我们一家人。”李春海的诉说中时有叹气和沉默,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小女儿再染上这种病,“不然我们真的没法活了。”
02
出仓后一年多以来,住在五楼的刘艳芳一直独自陪护儿子灿灿。丈夫原本在燕郊送了三四个月外卖,但还有两个孩子留守在老家,也需要照顾,他只能返乡务工。在燕郊治病两年多,10多岁儿子生活完全不能自理,吃饭都得喂上一个多小时。等儿子吃完,刘艳芳才把剩菜剩饭狼吞虎咽地对付几口。
家和公寓的房间都很逼仄。为了避免孩子因免疫力低下发生细菌感染,家属们都会小心翼翼注重房间内的清洁——碗筷每次使用前都要水煮消毒;空气净化器24小时开着;客人都不允许进屋。有孩子在移植出仓后出现了肺部感染,半个月治疗就花掉了10多万。
每隔两天,刘艳芳都会带儿子去楼下小广场散步,再用紫外线把房间消毒。趁儿子在小广场上荡秋千的工夫,刘艳芳给丈夫发微信,互诉着异地生活的琐碎。“我想你了。”这对羞于表达的夫妻,偶尔也表露出一丝亲昵。
住在六楼的李满菊,也是一位只身留在公寓陪护的妈妈。
她来自河北邯郸,夫妻俩都是工厂退休人员。上世纪80年代末,为响应国家计划生育政策,李满菊只生育了一个女儿。女儿30出头的年纪,生下二胎不到十个月,孩子还没有断奶,她就被确诊为白血病。而李满菊和丈夫的骨髓都检测出抗体,不能配型。
李满菊只能带女儿折回北京,丈夫则留在老家务工,女婿留在老家照顾两个孩子。为了给女儿治病,亲家已卖了一套房子。一次,女儿病危,李满菊赶紧通知在邯郸老家务工的丈夫赶过来。一向做事严谨的丈夫心急如焚,在高铁站坐错了方向。李满菊说到此处,嚎哭起来。
如今,女儿度过了危险期,仍在接受化疗,如果还需要移植,只能勉强采取李满菊的骨髓配型。
病友群里,有转手二手冰箱的消息。李满菊花了150元买下,邻居王海燕用送外卖的电瓶车帮她驮回公寓。李满菊羡慕王海燕家多子多女,“就算不生病,生活都互相有个帮衬,即使是鸡毛琐碎,也可以彼此倾诉”。
40岁那年,李满菊曾意外怀孕,但怕影响到事业编制,她选择了流产——这是她迄今为止最后悔的一件事。
03
救助的渠道
每天早7点、上午11点和下午5点,是病人家属固定的送餐时间。每到送餐时间,家和公寓的楼道走廊里,每扇门都会被打开,电梯也跟着频繁升降,家属们提着红色或者蓝色的送餐盒,骑着电瓶车前往医院。
话题不外乎还是那些——遇到等着进仓移植的病人家属,就问:“昨天抽骨髓,配型成功吗?”若是出仓的,则问:“今天的血项涨了没有?”将家人转进普通病房的家属总会感慨:“我家孩子给激素闹的,今天又是第六顿饭了”(编者注:一般来说,服用激素之后的患儿食欲会增大)。
但只有一个话题,总能引发更多的讨论,即,谁又在老家报销了多少钱。
病人家属们常把血液病患儿称为“百万宝贝”,“每条命都得花上百万,复发的还得两三百万”。每次回老家,别人见了就躲,生怕开口借钱。大病致贫让他们不得不匍匐、挣扎着前进,有时甚至只能求助于政府和社会。“说起贫困户,我们都嫌丢人”,一位病人家属说。
近年来从国家层面,针对大病致贫家庭的医保报销比例已有所提升,但因受经济水平和当地政策所限,很多地方设定的医保上限总额仍然偏低。在限定范围内按比例报销,超出部分仍由自己负责。医保只报销规定目录内的药品,而化疗后免疫力低、血项不好或者移植后出现排异的患者,使用的许多药都是目录外的。
对于家和公寓的不少家庭来说,如果第一次移植成功,个人还要负担几十万元;而一旦复发,就得负担上百万费用。承担不起的病人,只能诉求于当地政府的额外救助。
韩玲玲从村里一路跑到市里,逐级上门求助。“村里说能力太有限了,没法帮你解决;去乡里,说要往区里反映,这不在我们权力范围之内;市里说让省里救救你,我也没有这个权力。跑来跑去,没有一个人搭理我。”韩玲玲无奈之下,只得反映到了驻京办。
驻京办了解她的诉求后,从省、市、区下达通知,给她打开了一个绿色的通道,共报销了40余万费用。后来,儿子全面复发,二次移植和排异前后治疗又花费了70余万。按照当地规定,大病救助的条件分标危、中危、高危。复发后二次移植的患儿被列为高危,不能再享受大病救助保险,只能按普通疾病报销标准走。
“国家大政策里出台了红头规定,其中有一项兜底报销。就是说医保报销了之后,建档立卡被列为贫困低保户,按照90%再给你报销剩下那些自费的费用。”韩玲玲解释,但这只是国家层面给的大框架,地方政府可以根据这个框架根据结合当地的情况进行调整。如果当地特别贫困,兜底报销的钱又是地方财政出,就没有多余的钱拿来救助大病家庭。
04
聚餐
4月21日晚上,李春海要招待几位要好的邻居。上个月,他跑了1300多单外卖,昨天收到了6000多元的工资。每到发工资,他们就会一起聚餐。邻居春姐帮他从菜市场买回一条三斤多的草鱼,又切了块牛肉,“平时也嘴馋,但都舍不得花”。
菜买回来,两家厨房都开始忙活——春姐做起了水煮鱼,李春海炖上了一锅土豆牛肉汤,住在五楼的“张刺猬”过来帮厨。给孩子治病期间,李春海带着张刺猬跑起了外卖。
一个叫李大强的邻居也登门了,他是这次聚会上最年轻的病人家属,今年才30岁,来自河南周口。女儿只有一岁多,还在等仓移植。饭桌上还有一个叫雷梦军的家属,他的女儿刚做完骨髓移植没几天,就出现了肠排反应。对白血病病人来说,移植后要适时控制排异,早了或晚了都不利于“脱白”。李春海和几位邻居在家中聚餐。
菜上了桌。春姐为大家斟满可乐,率先发言:“来来来,我们预祝难友出头。”李春海接话:“祝咱们孩子早日康复,早日回家。”
雷梦军想从公益基金会争取大病救助金,但跑了好几天,也申请下不来。
“这个钱90%申请不下来。”李春海告诉他,每个月的名额实在有限,“基金会要评估孩子手术后的身体指标,就是说孩子得有足够的希望康复。如果希望小,钱就得打水漂了。从公益的角度,挺不人性的。既然要救助,就不该分人。”
春姐有不同的看法,“我觉得从公益的角度,这个选择也是对的。咱这么多人,帮不过来,先帮助最有希望的人。”
李大强可没那么容易睡着。女儿看病到现在,老家的新农合只报销了一半,他在信用卡、花呗、网上贷,微粒贷总共借了30多万,拆东墙补西墙,几个窟窿眼填不了又怕被拉进征信名单,每天睁眼就是债,“有时候看到煤气瓶子,就特别想把煤气打开,抱着小孩一起死了算了。我也想自食其力,但实在没钱了,我真愿意给别人跪下,天天叫爷爷。你明白吗?”
刚来燕郊的时候,李大强不愿意和人交谈,觉得大家“都太惨了”。
一次,他说起,“我女儿做完化疗,小脑袋上一摸,头发都掉光了。”
夜里十点半,李春海又举起了一杯可乐,“来,最后一杯,敬我们自己,一起加油,早日回归正常生活。”
聚餐结束后,春姐一边清理桌子上的狼藉,一边念叨:“明天我得再去打个针,这次感冒来得凶,头疼得很。家人病了,自己就不敢病”。她对燕郊又爱又恨,在她看来,这里既是伤心之地,又是福地。到燕郊续命的病人家属,匍匐式地把家人生存的希望交给了这里。把命救回来,成为他们唯一的生活重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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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活在北京边缘的伤心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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