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团购众生相:员工拼命加班,菜贩生意受损,农村用户得利

社区团购众生相:员工拼命加班,菜贩生意受损,农村用户得利
2021年01月08日 11:50 界面新闻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记者 | 佘晓晨

  晚上九点,正是盒马鲜生打折的好时候——在上海杨浦区的一个盒马鲜生店里,一群附近高校的大学生围在蛋糕柜旁,其中一人拿走了仅剩的三个蛋糕。

  同一时刻,距离这家盒马100多公里的苏州市三元二村小区已经稍显寂静。小区建于90年代,有着苏州最老的菜市场之一。盒马关店的时候,在小区菜市场做生意的马姐和丈夫已经休息了两个小时。每晚七点,菜市场就全部关门了。

  冬日的南方天气湿冷、天黑得很早。菜市场收摊后,街道的熟食店也陆续关门。但在夜幕降临之前,三元二村门口的街道会有两三个小时热闹的时间:傍晚五点,住在附近的居民们开始采购食物。到了六点,买菜的人越来越少,马姐开始等待收摊。“今天生意怎么样?”——“还是不行。你看,这么多菜,等会儿都要收起来。”

  每天凌晨一点多,马姐的丈夫就要起床,从家里出发去进货。为了方便做生意,他们就近住在离菜市场只有500米的一栋楼里。夜里不堵车,沿着快速路开30分钟,马姐的丈夫可以到达苏州郭巷的一个集贸市场。批发每天的新菜之后,他再回到三元二村,顺路给长期合作的饭店送菜。

  开车一来一回后,他们要在三点半开始理货,之后开摊迎接买菜的人。每天中午和晚上,丈夫从家里做好饭送到摊位,她负责卖菜,丈夫则负责后勤。

  这也是大部分三元二村菜贩们的日常。但是,这样的日子还能持续多久却没人知道。

  被挤压的菜贩

  这些年,互联网改变了马姐在10平方米不到的工作空间里的生活:她用上了智能手机,卖菜的秤也变成了电子的,还能和摊位上方的屏幕互相连接。此外,带现金的顾客越来越少,马姐的口头禅变成了:“支付宝和微信都行,扫上面。”

  但互联网对他们更直接的影响是,马姐的生意已经大不如前:来买菜的基本上是熟客,而且一年比一年少。“以前一年能挣六七万,现在只能赚两三万,今年说不定还会亏本。”和马姐一样,多年前,菜市场入口处的张阿姨和丈夫从四川来到苏州打工,近两年生意格外的差。二十年里,最多的时候她和六七个菜贩共享一个大摊位,如今三个已是极限。

  这种巨大改变究竟是如何发生的?五十岁的马姐很难说清楚。社区团购、生鲜电商,这些名词对她来说都很陌生,她只知道,“网购对我们影响太大了。”

  “去年做得比较好的时候,一天能有千把块钱的收入。现在一天就只能卖出两三百,最多三四百吧。”对于如今的情况,马姐难掩失望。

  生意下滑的同时,需要支付的成本并没有减少。十几年前,马姐在菜市场经营要付的年租金是几百块,现在则是一万六。一万六只是三个小摊位的价格,想要共享一个大摊位则需要花费两万的租金,因为后者靠近菜市场的大门,市口更好一些。

  实际上,得益于三元二村便利的交通和密集的人流,菜市场总体经营如常。从苏州1号线的地铁下来之后,步行大约3分钟就可以到达菜市场。

  但地铁站也在悄然印证着改变。检票出站后,一整排“食行生鲜”的生鲜柜非常醒目。这家总部位于苏州的企业,采用线上订购、线下智能冷柜自提模式售卖生鲜货品。截至目前,这家公司的生鲜柜已经基本覆盖苏州地铁沿线,设立了超过15个地铁站内公共自提点,同步进行的还有“智慧微菜场”项目。

摄影:佘晓晨摄影:佘晓晨

  生鲜柜只是这个菜市场的对手之一。年轻人已经很少做饭了,一进入小区,可以看到饿了么和美团的骑手穿梭在老小区的楼宇之间。附近居民告诉界面新闻,不少年轻人租住在三元二村,很多人在附近上班。

  最近的新对手则是来势汹汹的社区团购:一个月前,多多买菜、美团优选等平台相继走进了这个小区,菜市场旁边的水果店已经变成了其中一个自提点。水果店店主告诉界面新闻,每天这些平台放在店里的单子大概有20个,大部分是上班族提前订购的,下班之后直接带回家,平台按照1元/单的价格给店主“寄存费”。

三元二村菜市场门口的水果店已经成为社区团购的自提点之一。摄影:佘晓晨三元二村菜市场门口的水果店已经成为社区团购的自提点之一。摄影:佘晓晨

  艾媒咨询报告预计,到2022年,社区团购的市场规模将会达到千亿级别。疫情让社区团购这种建立于熟人关系基础上的模式进一步发展,下半年开始,美团、拼多多、滴滴等平台在社区团购上加大投入,强势进攻下沉市场。

  “下沉市场”成为近两年互联网公司的香饽饽。为什么要看中这个市场?互联网的渗透率更低、年龄层次更高、对于价格的敏感性也更高——在一二线城市人口红利已尽的当下,互联网公司们嗅到了巨大的消费潜力。

  “打头阵”的打工人

  2020年末,“社区团购”成为一个频繁出现在公众视野中的词语。

  大厂和创业公司的社区团购平台像网络一样延伸到三四线城市,以及更下沉的市场。而负责开发和维护这些网络的一线员工,则是社区团购最早的参与者。

  去年10月,张建成为了一名地推人员,任务是帮助美团在重庆找到更多的团长。在业内,地推人员把每天的日常叫做“陌拜”,也就是拜访陌生的商家。每天,张建的任务是陌拜10个商家;更具体的KPI是需要找到3到4个有效客户(也就是那些有意向成为团长的人),如果今天没有完成,就要在本周内补齐。

  这些数字听起来很简单,但对于新手来说并不容易。如果没有达到10个商户的数量,每少一个要被扣20元。张建说,很多便利店的店主是上了年纪的人,他们排斥那些卖东西比他们更便宜的平台,很多人还会认为地推是骗子。

  上岗的第一天,他帮老手拎包、打下手,一起去便利店、菜鸟驿站挖掘团长。开发一个团长,张建可以拿到160元的提成,但前提是团长7天内的售卖金额要达到350元。“不要以为350金额很容易,平台产品单价比较便宜,一般客单价在十几元一单。客单价低,要人多或者复购多才能达到。”张建说,上岗四天之后,公司才能给他们转正的机会。

  在外界看来,作为“打头阵”的人,社区团购平台的地推人员工资高、回报多,吃了不少红利。据腾讯新闻报道,2020年11月底,美团优选在全国范围内招募连锁门店、地推公司和人力公司。自11月以来,美团买菜、美团优选大幅提高了在拉勾网、BOSS直聘等网站对地推人员的招聘力度。张建告诉界面新闻,为了扩招BD,美团找了很多中介,做满15天后介绍人可以得800元现金,做满30天可以拿到1000。

  但到了后期,各个公司竞争愈加激烈,很多地方都被开发完毕,地推人员的压力随之加大。“你要一边挖掘新客户,一边担心团长能不能达到350的标准,达到才能拿到提成。要想达到目标,还得花时间动员团长拉人、宣传,或者干脆自己运营群。”张建认为,地推的工作“没有偷懒的可能,甚至要加班。”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而对于张建们来说,工作时长是无法控制的,“996”是常态。通常,张建从早上九点工作到晚上六点,再回公司开会,经常到晚上9点也完成不了当天的目标,“没完成的要去抄话术”。另一方面,地推工作的开销也很大。除了自行解决一日三餐之外,通勤、电话费,这些都需要自己承担。

  在地推工作中,极高的流失率已经是行业默认的事实。没干多久,张建便离开了美团,去了另一家社区团购平台做团长。离开之后,他发现,之前的同事们已经在向区显和村镇进军,晚上10点开会、凌晨12点工作都再正常不过。张健说,“能做2-3个月的都算是非常能吃苦的了。”

  谈及离开的原因,张建认为,地推工作无法做长久,“公司开发完市场后就会抛弃你”。他曾听到BDM(商务拓展经理)亲口说,美团社区团购未来的计划,是像外卖一样“送货到家”。并且,地推人员无法同时担任团长——这意味着,地推工作中积累的资源都和自己无关。

  视野之外的受益者

  除了带去冲击,新的模式同样也让一些主流视野之外的人群受益。

  一年多以前,一家社区团购平台进入了湖南邵阳县的诸家亭乡长铺村。这是一个不算发达、甚至有些落后的村庄——如果要买菜,长铺村的居民需要花2块钱坐班车去镇上;淘宝的快递则至少需要五天的运输时间,而且只能送到镇上。

  几年前,李成从外地的大学毕业,现在回到家乡做基层工作,对村庄的变化感触颇深。长铺村的大部分人口是中老年,对他们来说,交通出行还是一个较大的难题。李成家所在的地方靠近省道,门口的路至今还是砂石路;再加上隔壁镇修了高速路,省道通行的车就更少了。

  社区团购进入村子之后,当地人已经习惯提前一天在平台上下单,第二天前往村里的小卖部提货。村民们开始在网上购买家里没种的蔬菜、生鲜,还有那些小卖部买不到的“好东西”。虽然小卖部已经开了很多年,但卖的东西无非是油盐酱醋和小零食,和镇上的超市还不能比。

  “提到社区团购,大家只会说城里出门没几步的菜市场,但他们有没有想过,农村人口怎么第一时间买到全国各地的生鲜食品?”李成甚至认为,社区团购的模式会是一场改变农村生活的革命。

  在城市上演百团大战、网约车之争时,农村人口鲜少成为互联网公司竞争的主体。这个市场的特征是人口密度低、老龄化程度较高,效率至上的互联网公司无暇顾及。但现在,由于城市人口红利已被吃尽,村镇居民对价格的敏感度更高,社区团购平台们纷纷瞄准了后者。

  除了低廉的价格和便利性之外,社区团购之所以能在下沉市场得到发展,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熟人关系。在一二线城市中,快速的生活节奏与便利的互联网条件消解了熟人社会形成的条件,但在以镇和村为单位的地域,熟人圈子依然存在并发挥着它的影响力。在城市中,团长和群里的用户可能来自于一个小区,但并不互相认识,而在同一个村庄,几乎家家户户都互相知晓。

  李成家附近的自提点就是村里的小卖部。社区团购平台进入之后,小卖部店主自己建了一个微信群,目前群里已有143个人,大部分都是一个组的同乡(在长铺村,各个家庭又被划分成6-8个组)。在这个湖南的村子里,社区团购平台建立的自提点十分密集,李成告诉界面新闻,“基本上一个组有一个自提点,不到一千米的范围内就有一个。”

  和城市里的团长不同的是,村里的小卖部店长并不懂得运营,也很少在群里推荐商品。但是,他积累的同乡资源也被平台的竞争对手们盯上——最近,小卖部店长开始分享其他平台的链接了。

  每个个体都应被关照

  社区团购依然在争议与风口中前行。

  它是一种新的商业模式,互联网公司为了争夺流量,从线上转入线下,决策者们不断更新着开疆拓土的速度。他们的核心原则是:用最高的效率,赢得长期的胜利。

  它同样也推进了供应链的改革与日常生活的变化,从长铺村的例子来看,社区团购的扩张伴随着物流的开发,“网上买菜”也的确给人们的生活带来了便利。

  此外,生鲜电商部分解决了信息不对称的问题:蔬菜从供给端到菜贩手中,往往要经过许多中间商。越是下沉的城市,产品的流通会有越多的环节,从而产生更高的差价。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院教授、国家发展与战略研究院研究员聂辉华聂辉华曾向界面新闻表示,互联网企业可以通过资本对上游进行整合,与个体相比,它对上游有更强的议价能力,降低采购成本。

  实际上,社区团购兴起于2016年,疫情加速了这一模式的发展。据界面新闻不完全统计,截至2020年12月,社区团购项目明确公开的融资金额已达到165.3亿元,比去年多出100多亿。2020年下半年开始,巨头的加码搅动了整个行业,阿里、腾讯、京东、滴滴、拼多多和美团悉数入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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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年7月,美团正式成立社区团购部门,12月“美团优选”正式上线;在拼多多,社区团购成为高层强调的重点业务;6月上线“橙心优选”之后,滴滴在三个月内将业务拓展到四川、广西等7省市。

  目前,社区团购市场集中在上述互联网公司和“老玩家”手中,例如兴盛优选、同程生活和十荟团等。但老玩家们的背后也都有巨头的影子:十荟团的三轮融资都有阿里参与,兴盛优选则背靠腾讯,近期又获得了京东的7亿美元战略投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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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值得注意的是,去年12月11日,《人民日报》发表了一篇评论,剑指参与这场竞争的互联网巨头。评论指出,互联网公司“别只惦记着几捆白菜、几斤水果的流量,科技创新的星辰大海、未来的无限可能性,其实更令人心潮澎湃”。

  近期,社区团购行业再次受到监管的重视。12月22日,市场监管总局联合商务部组织召开了规范社区团购秩序行政指导会,阿里、腾讯、京东、美团、拼多多、滴滴6家互联网平台企业参加,会议发布了社区团购“九不得”新规,针对低价倾销、不正当竞争等问题对公司进行规范。

  这无疑给各家企业敲响了警钟。美国学者尼尔波斯曼曾在《技术垄断》中对技术产品进行过概括,他认为,“人们接触到各种先进技术的产品,其运行的原理只有少数专业人员能清楚,我们敬畏高科技,在心理上却和这些仿佛有着独立生存规则的日常事物拉远了距离。”在他看来,效率至上派生出的官僚主义,使得人仅对效率,而不是其他的个人负责。

  在商业背后,个人的体验不尽相同。从张建的经历中,商业带来的新机会足够新奇,但也让他失去了个人的时间;而在李成所处的湖南村庄,社区团购又让村民们感受到技术产生的便利。与此同时,对互联网的入侵束手无策的“马姐们”,同样是社区团购背景下的典型样本;而近几日不幸去世的拼多多员工,更是这个时代“效率至上”的牺牲者。

  资本与技术带来了新的生活便利与秩序,但在大厂加速跑马圈地的今日,警惕“技术垄断”,关照技术背后的普通人至关重要——毕竟个体的生活最终才会构成历史的脚本。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张建、李成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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