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贝多芬诞辰250年丨贝多芬:直面矛盾的理想主义者
路德维希·凡·贝多芬(1770年12月16日-1827年3月26日),是音乐家、艺术家,是历史人物,也是文化符号。2020年是贝多芬诞辰250周年,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将陆续推出纪念文章,通过文字、影音和图像重新审视贝多芬的艺术成就、精神遗产与当下意义,力图呈现丰富多彩的历史细节,提供中国知识人独有的观察视角,尝试与读者一起理解西方文明的本质。
在第一篇文章中,中央音乐学院音乐学系副教授刘小龙将呈现关于贝多芬的时代、生平与创作的全景式回顾,并提出有别于传统视角的评价和思考。
贝多芬 《E大调钢琴奏鸣曲》(Op.109) 第三乐章
2020年,全世界的爱乐者们在新冠病毒肆虐的氛围中迎来了贝多芬诞辰250周年的纪念年。这场横扫全球的疫情迫使所有针对贝多芬的纪念音乐会和学术活动取消或推迟,给热爱音乐的人们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沮丧和挫折感。那些活跃于舞台上的表演家们不得不将自己的演出置于互联网上,尽管他们多么渴望同观众面对面交流,将最美好的音乐献给大众,还有贝多芬。然而,在这样艰难的时日里,贝多芬和他的音乐却再次成为焦点。这不仅因为周年纪念的缘故,还因为他的音乐对于今日人们面对的险境,有着特殊的精神价值和文化意义。它促使我们将目光重新聚焦于贝多芬及其作品,在当代文化语境中回顾这位德国作曲家的艺术人生。
贝多芬是一个理想主义者。这源于他从18世纪的文化运动中继承来的思想观念,以及古典主义音乐传统对他的耳濡目染。启蒙运动高扬的理性主义与本质探索,在思想和现实的双重层面推动社会发展和进步。这本身就似一种预设的目标,激起人们接近并实现它的巨大热情。它成为贝多芬一生创作活动的思想底本和潜在动因,驱使他通过音乐不断追寻本质、展现人类的终极理想。在过去的200多年里,人们普遍将贝多芬视为古典音乐的魁首,把他的艺术在较为单一的思维层面神圣化。这种倾向根源于作曲家所表现出的理想主义特征,却又将贝多芬的形象予以简化,甚至曲解。20世纪70年代以来诸多显赫的贝多芬传记不断提示人们,如果我们在忽视贝多芬人生中存在的诸多矛盾而去标榜他的艺术与社会理想时,就会使后者沦为一种片面的教条,更无法洞悉他所怀有的理想的价值所在。本文力图呈现贝多芬人生中那些被忽视的矛盾,或许对他所执着的理想能够提供深层的注解。
他竟然成了一位作曲家!
贝多芬自幼成长于一个音乐家庭。他的祖父老路德维希是波恩选侯宫廷的乐长,长子约翰则是宫廷中的歌手兼小提琴手。尽管如此,贝多芬在其幼年并未表现出如同莫扎特那样的音乐天赋,却在父亲的要求下展开专业学习。
贝多芬来到维也纳时,莫扎特已经在一年前离开人间。这使得贝多芬期望同莫扎特学习的心愿彻底落空。他在李希诺夫斯基亲王等数位贵族的支持下,以钢琴演奏家兼作曲家的身份现身,并且成为约瑟夫·海顿的门徒。18世纪末的维也纳音乐环境人才济济。以海顿、莫扎特、卡尔·菲利普·伊曼纽尔·巴赫、乔治·克里斯多弗·瓦根塞尔、卡尔·迪特斯·冯·迪特斯朵夫、约翰·巴普蒂斯特·万霍尔为代表的百十位器乐作曲家占据着德奥为数不多的宫廷音乐职位和有限的音乐市场。对于初来乍到的年轻人,贝多芬心中的生存压力可想而知。他以自己卓越的即兴表演赢得观众,迅速成为贵族圈里的演奏明星。然而对于作曲,他就没有那么自信,继而展开艰苦学习。作为海顿的学生,贝多芬从老师那里获得直接教诲并不多,反而是海顿和莫扎特的作品,成为贝多芬自学的重要样板。他还自费学习对位法和歌剧谱曲,这在他之前的学习中几乎是空白。在长达8年的学习过程中,贝多芬的创作技术日益提升。这从他这一时期颇有建树的作品中已能看出。1798年,贝多芬开始动笔创作自己的第一套弦乐四重奏(Op.18)。这套包括六首作品的曲目成为作曲家走向成熟的标志。就在新旧世纪转折之际,贝多芬终于获得了作为作曲新秀的地位。他的第一部交响曲也在1800年正式完成并首演。
抗争还是忍耐,这是一个问题
梅勒于1804年为贝多芬绘制的肖像。他的左手拿着象征阿波罗的里拉琴,画面背景是阿波罗神庙和一片阴暗的森林。
在这封给予弟弟们的“遗嘱”中,贝多芬面对的生存与死亡的矛盾冲突溢于言表。它像是为了迎接死亡的一纸宣言,又像是一种深刻的自我安慰和生存借口。按照梅纳德·所罗门的判断,这份文件是贝多芬专门誊抄后的结果,而并非一挥而就。尽管如此,贝多芬最终没有将这纸包含痛苦与激情的信件发给任何人,而是将它连同日后写成的“致永恒的爱人”的几封书信收藏起来,直到他1827年去世之后才被友人从遗物中发现。贝多芬此后从未提及这份文件,也再没有以过多笔墨描述自己的残疾。然而,他却以同期完成的《第二交响曲》和1804年创作的《英雄交响曲》显出他勇于生存的决心。很多学者对于贝多芬的耳聋究竟干扰了还是促进了贝多芬的中期音乐创作争论不休。一个基本的事实是,贝多芬对于个人作品的技术要求和风格塑造的确在耳聋之后更上层楼。他似乎从内心里克服了耳聋的病痛,并以惊人的内心听觉和记忆力构筑自己的音乐成就。在包括《第五交响曲》《热情钢琴奏鸣曲》等一系列中期作品中,我们听到他“扼住命运喉咙”的抗争勇气。他要用音乐透彻表达内心的痛苦,又要用音乐战胜它,获得令人鼓舞的解放和自由。正是这一点构成了贝多芬中期代表作品的一条思维线索——自压抑走向解放,从痛苦抵达欢乐。
MP3I. 贝多芬《c小调“悲怆”钢琴奏鸣曲》(Op.13)第二乐章
1803年以后,贝多芬的耳聋症状越发严重且逐步公开,而他却不再轻易将其作为一个话题与人讨论。从1818年开始,贝多芬采用一种自制的对话本(Conversation Books)与人交流。由于听不到对方的言语,作曲家要求来访者将话语写下,他则予以口头回复。这样的单边对话记录数量丰富,日后成为贝多芬传记研究的宝贵文献。透过贝多芬针对耳聋的言论与行动,我们意识到贝多芬在抗争与忍耐之间获得了助其成长的某种平衡。尽管耳聋这一人生的最大劫数横于面前、永无休止,却也没能使贝多芬的生命倾覆、艺术断送。这是值得我们借鉴的人生智慧,而它也同样反映在贝多芬与外部世界的互动关系上。
英雄的胜利与心灵的帝国
贝多芬作为拥有公众影响力的作曲家,是一个积极的入世者。早在初到维也纳的岁月里,贝多芬就积极同贵族和社会名流交往,并且在言谈举止、穿着打扮方面精心设计、追逐时尚。与此同时,他又怀有着那个时代的艺术家们少有的自尊与孤傲,对于贵族阶层和传统门第持有一贯的轻蔑态度。贝多芬对于损害个人艺术家身份和地位的行为相当敏感。1806年夏天,当卡尔·李希诺夫斯基亲王邀请贝多芬在自己的夏宫为到访的一众法国军官演奏时,他表示拒绝。李希诺夫斯基遂以调侃式的命令口吻要求他,结果导致贝多芬愤怒对抗。他在临行前留给亲王的便条上写道,“您之所以成为亲王是因为事出偶然。这天底下过去、现在和将来,会有无数个亲王。而我贝多芬的身份则是凭借努力争得的,只有一个。”贝多芬的愤怒同他一贯蔑视权威的精神状态相联系,这或许源于早年对父亲的反抗,以及个人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
MP3II. 贝多芬《降E大调第五钢琴协奏曲》(Op.73)第二乐章(Adagio Un Poco Mosso)
另一个冲突事件则发生在音乐创作上。1803年中期,当贝多芬正在创作《降E大调交响曲》时,他希望将此曲献给这位法国第一执政官。一方面,他对拿破仑的崇拜源于彼此相似的平民出身和通过不懈奋斗取得的事业成功,另一方面,贝多芬似乎希望凭此引起拿破仑的注意,以便在法国获得发展机会。为此,作曲家专门在递交给出版商的乐谱抄本扉页上写上“献给波拿巴”的字样,并将自己的想法广而告知。然而,1804年11月拿破仑加冕称帝的消息却引起贝多芬的愤怒,将扉页上的献词一笔勾销。他将拿破仑的行径视为背叛,并将他蔑称为新的暴君。从这个事件中,我们不难看出贝多芬的强烈个性,以及对现实政治的关心。1806年,他为即将付梓的交响曲添加了“英雄的交响曲……为隆重纪念一位伟人而作”的说明。《“英雄”交响曲》的标题正源于此。
MP3III. 贝多芬《第三交响曲》(Op.55) 第一乐章
从交响曲走向四重奏
贝多芬从青年时代起就梦想着鸿篇巨制的创作。他于1804年完成的《英雄交响曲》成为实现这一心愿的里程碑。交响曲作为古典主义时代最为显赫的大型器乐体裁,不仅使18、19世纪之交的听众趋之若鹜,而且是作曲家们展现其创作才华的首选领域。在此后的10年时光里,贝多芬创作了除却《第九交响曲》的全部八部交响曲,为其奠定了崇高的音乐历史地位。在他先后完成的第五和第六交响曲中,我们看到了基于个人精神的两种审美态度。第一种是积极入世、充满斗志的,反映了作曲家对于音乐力量和精确结构的表达与崇尚;第二种则超然出世、祈望平安,表现出作曲家对大自然的热爱,以及对理想之境的祈望。在他创作的《第七交响曲》中,贝多芬将交响曲的社会公共价值发挥到极致。他将爱国主义的群体情绪注入乐曲之中,用深沉的笔调谱写出具有葬礼特性的第二乐章的“小快板”,以此纪念战争中阵亡的将士。作曲家又以极其冒险的方式在快板乐章表现人世的斗争与戏剧性冲突,让观众倍感“新音乐”引发的炽烈激情。让交响曲朝向大众不仅是一种创作目标,也是作曲家心怀的社会责任。在贝多芬看来,音乐应该具有引导人民、启发民智的功能,而自己的作品应该将人类面对的普遍困难、斗争意志和理想追求囊括其中,并通过高度抽象、富有哲思的音乐在大众中展现和传播。
1818年之后,贝多芬为大型管弦乐队、四重唱组与合唱队创作了两部经典巨作:《庄严弥撒》和《第九交响曲》。《庄严弥撒》(Op.123)是贝多芬为其恩主鲁道夫大公荣任莫拉维亚的奥缪兹天主教教堂红衣主教而作的宗教作品。然而,这部弥撒曲直到主教加冕仪式结束后的1823年才终于问世。该作成为贝多芬一生创作的规模最大的单体作品,也是作曲家努力同前辈海顿、莫扎特,甚至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比肩的圣乐杰作。贝多芬在谈及自己的创作目的时曾说,这部作品不仅要感染舞台上的演员,对于台下的观众也是一种信仰引导。作为一位生活在维也纳的音乐家,贝多芬亲历了法国大革命的影响、拿破仑战争的威胁,以及维也纳会议后帝国的专制统治。他对社会的道德沦丧与信仰缺失深感不安与忧虑,深刻意识到政治狂潮之后的群体衰落。贝多芬心中怀抱的启蒙理想变得越发遥远,尽管他也关注到新兴的社会阶层正在取代贵族迅速崛起。
MP3IV. 贝多芬《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Op. 61)第一乐章
面对社会的总体变化,贝多芬攒聚个人精力,以老到、精湛的笔法创作出他最后的《第九交响曲》,并将弗利德里希·席勒的诗篇《致欢乐》置于终曲乐章的顶冠。他希望通过这部交响曲重新唤起人们对社会道德和宗教信仰的追求,为人类的现世生活开辟一个明确可行的奋斗方向。同《庄严弥撒》相比,《第九交响曲》更加关注人的现实生活和道德品行。贯穿全曲的主线也非传统的宗教礼仪,而是作曲家“探索”真理的过程。贝多芬对席勒诗作的长久钟爱,以及对大众的迫切呼召,使他终将 “欢乐颂”的主题在终曲乐章承托而出。它不但成为前述乐章的探索成果,更是作曲家理想主义观念的显著标志。席勒诗作中表达的兄弟情谊透过合唱终曲鼓动着舞台上下,化为人类渴望却难以达到的理想欢歌。然而,这欢乐亦非信仰,而是人们获得和捍卫信仰的精神情状。在现实世界里,人类虽无法达到精神的完谐,却可以通过秉持道德律法的生活实践获得欢乐和幸福。这是贝多芬针对当时社会的衰颓和窘境发出的群体呼吁,并在后世成为现代社会展示团结友谊的音乐典仪。
MP3V. 贝多芬《第九交响曲(合唱)》第四乐章“欢乐颂”节选
MP3VI. 贝多芬《降B大调弦乐四重奏》(Op.130)第五乐章 “谣唱曲” (Cavatina - Adagio Molto Espressivo)
爱德华·萨义德曾在《论晚期风格》一书中沿着西奥多·阿多诺的论述,将贝多芬的晚期风格视为一种不求完谐的自我超越。笔者以为,贝多芬在其一生的不同阶段都面对着大大小小的矛盾,不仅包括上文提到的四个显著方面,还广泛存在于他的恋爱经历、亲属关系、日常生活、信仰态度和出版交易之中。他对自身矛盾的纾解与平衡贯穿一生,而并非仅仅在晚年阶段才显著体现。贝多芬的人生与创作经历让我们感到,他所面对的种种矛盾的确尖锐且颇具代表性,而这些矛盾又潜移默化地变为音乐表现的主旨,甚至成为音响形式结构的内在根源。难能可贵的是,贝多芬并非总被矛盾纠缠困扰,而是凭借理想主义的精神态度寻求解脱、勇于开拓。他的理想同他所执着的艺术合二为一,化为我们至今欣享的精神食粮。对于其人生矛盾的展现和剖析,能够帮助我们更加贴近贝多芬的生活状态,更加深刻地捕捉到启发当代的精神价值。如果当真要对贝多芬怀抱的理想加以总结,那就是永远追求进步、坚定意志,并对明天的世界和人们充满关爱与信心。
作者简介:刘小龙,中央音乐学院音乐学系副教授、西方音乐史学者,中国西方音乐学会理事、副秘书长。研究领域为十八、十九世纪德奥音乐文化和贝多芬专题研究,著有《论贝多芬<庄严弥撒>》(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1月),译有《贝多芬:音乐与人生》(列维斯·洛克伍德著,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2011年)、《贝多芬》(威廉·金德曼著,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2003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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