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克风和她的莲花

原标题：何克风和她的莲花

韩松落

在敦煌月牙泉小镇，见到了何克风老师，一下午惊心动魄的聊天之后，我似乎明白了，什么是艺术家。

她是敦煌人，祖祖辈辈在敦煌种地，种麦子，种棉花。小时候受奶奶影响，她开始学习剪纸，起初，只是剪些“花花草草，结婚用的驦字，盖的新房子，房梁上的贴花。”12岁，她第一次去了莫高窟，在那里看到了敦煌壁画，买了些画册，那时候莫高窟门前卖的书，才一毛两毛。回到家里，她突然想到一件事：敦煌壁画是不是也可以剪？当然可以。

对于觉悟了的人，上天是有惩罚的。干农活的时候，她有根手指受了伤，因为治疗不当，只好截去。那是1994年7月1日。从那天开始，她有8年没有剪纸，一直到2002年，才重新拿起来。我猜，停下剪纸8年，不是因为失去手指影响了剪纸，而是因为失去手指影响了信心，就是“人间到底如何待我”的那样一份信心。有时候，生死大事，都不足以影响这份信心，有时候，一个眼神、一句话、一次失望，就足以影响这份信心。总算，到了2002年，她觉得自己又可以了。

让业余爱好变成职业的，是2005年的敦煌旅游节。她带了自己的剪纸，到敦煌旅游节摆摊，“大飞天才二十，龙五块”，就这样，第一天竟然卖了260块钱。那之前，她“身上没装过一百块的整钱”。

有道坎卡在那里。秋天是要摘棉花的，那年摘棉花的日子，定在9月15日，她想雇人去摘棉花，自己在旅游节摆摊，明着说，暗着说，丈夫不理她，雇人摘棉花，需要500块钱。她不想说了，她决定等攒够500块的时候，再说雇人摘棉花的事。却没想到，500块很快就攒下了，她又给自己定下目标，1000块钱，1000块就说。她每天晚上摆摊到凌晨一点，早上8点继续摆，6天下来，卖了990块，差10块就够1000了。她终于不想忍了，对丈夫说，卖了1000块钱，丈夫说，那就摆吧。“从那时候，他开始支持。”

有人建议她做画册，并且告诉她，做的册子可以报销。她借钱做画册，做好之后，开始张罗报销的事。每件小事，每扇门，对她都是天大的难，有时候，她要在楼道里站很久，才有勇气去敲门，有时候，有人凶她，有人刁难她，“那感觉至今难忘，好像自己一下分了两截，上面是上面，下面是下面。”每天回到家里，她复盘当天的每句话，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错什么，穿衣打扮是不是得体，别人说的话是不是有言外之意。那是日常的磨难，却也不亚于雷轰电击。

那些古代的画师，恐怕也大致如此吧。那些来自凉州、甘州，或者更远地方的画师，都大致如此。他们在某个地方出生，在棉花地、麦子地、苜蓿围绕的屋子里长大，某一天，他们突然醒觉，像主动选择某种天赐的劫难一样，选择了要当画师、歌手或者乐师。从此注定一生都奔走在流散之路上。他们带着异乡人的面孔，穿着异乡人的衣服，抵达敦煌、龟兹、长安或者洛阳，在庙宇或者洞窟里谋得一席之地。笔是寻常的笔，颜料是寻常的颜料，洞窟的墙面是寻常的岩砾，人是寻常的人，刚刚被管事的人凶过，未完工的香火台子上还摆着半碗冷面，但只要他们蘸了颜料，开始挥笔，一个完美世界就覆盖了眼前一切：漫天花雨，仙乐飘飘，微笑着的神仙聆听极乐的秘密。

一如此刻，何克风画室里，那些随意摆放的剪纸：红色的普贤文殊在天上宫阙端坐，蓝色的水月观音在月下闲坐，伎乐天在繁花中反弹琵琶，千手观音收束了她的身体，像一炬幽暗的火焰，九色鹿临水自照，旅人牵着骆驼走过沙丘。还有她最喜欢剪的小画：莲瓣一样的手，拈着莲花，托着莲花，攥着莲花，莲是污泥里诞生的奇迹，莲是洁白如初的命。九根手指，烈日下的棉田，一扇又一扇紧闭的门，都算什么呢，她救得了自己，她甚至救了别人。

古人其实都是今人，今人也不过是古人。什么莫高，什么云冈，什么五台，什么雷音，什么神仙，都是这一个个奔命的人，棉花地里的丢下锄头，麦子地里的丢下镰刀，汇聚此处，一面挨着日常的凌迟，一面画莲画佛，让你我有所寄托。

总有一天，我们会心事清空，洁白如初，千山外，斜阳外，有人持莲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