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专访|余皑磊:反派演的不是坏,是欲望本身
前一阵热议度颇高的《在一起》,以单元剧的形式,讲述新冠疫情期间的故事。曹盾执导了其中一个单元《救护者》,讲述武汉最危险的时候,来自全国各地的医护人员奔赴武汉支援,面对全新病毒,一开始没有特别有效的治疗方案,每天又要面对越来越多的病人,医护工作者们身体疲惫到了极限之外,也承担着巨大的心理压力。
国产影视剧中,反派角色的功能性往往过大,反而丢失了角色本身人性的东西。因而容易“坏”得单薄虚假。余皑磊却总能将一个个反派角色,塑造得鲜活真实。“我从入行时,就意识到演任何角色都不能忘记:任何角色落到生活中,他就是一个人,他不可能给自己定义:我就是一个坏人。”
“不能上来就说:我就是乐意做坏事,我做坏事得到了巨大的满足。这种人有,反社会人格,但我们的影视作品很少出现。很多作品里,包括我塑造过的一些角色,他有各种逼不得已,或者说是欲望过大,他选择通过不道德的行为,违法的行为来得到想要的东西。 那么我演的就一定不是‘我要努力坏’,我要演的是欲望本身。”导演编剧往往是因为功能需要而创造角色,但演员要想:角色不是为了功能而存在的,他应该是生活在故事里的平行宇宙的,得在宇宙中真实存在,任务和功能应该隐于角色的生活之后,余皑磊这样认为。
因为总是能将配角诠释得出神入化,一些自媒体将余皑磊贴上“神绿叶”的标签。“绿叶”这词儿他倒是不太放在心上,但“神”这个褒奖,他倒是有点介意。“好像现在什么都必须要贴个标签,这个让我心里不是特别舒服,动不动演技就‘炸裂’了,动不动就‘神’了,这个定语放在我前面,我觉得有些尴尬。”余皑磊说得实诚。
余皑磊理科出身,读的是计算机专业,父母的一位干话剧的朋友,推荐他去一部话剧里客串一个小角色。余皑磊本来没有很当回事,但试戏的时候,从未受过表演训练的他,紧张得话都不会说了。导演委婉地请他离开,然后跟人说:这孩子不行,你看他路都不会走。余皑磊无地自容:“我非常愤怒,这愤怒不是对别人的,是来源于对自己的瞧不起。”他逼着自己反复练习,求导演再给一次机会,最终得到这个角色:一个台词儿没几句的书店店员。
在表演过程中,余皑磊慢慢意识到,自己是喜欢表演的,“每天都在琢磨怎么让这个角色变得更合理,更能有机地融入整个故事。这件事变得有乐趣了。”而最后公演之后,导演还跟余皑磊父母感慨:这个孩子真是没想到,“第一天是那样,现在却是这样,太努力了这小孩。”在这位导演的鼓励下,余皑磊考上了北京电影学院。
然而随之而来的并非坦途,在表演系一群盘靓条顺的孩子里,余皑磊外形确实不出挑。“人贵在自知之明,我知道我确实长得不算好看,到底能不能靠表演这个工作能活下去,那是个问题。”入行以后, 这种对比更加明显。余皑磊自述,有时候是真郁郁不得志到饭都吃不上的程度,但也咬着牙,给自己打起鸡血一套一套的。试戏被刷,“真理只掌握在少数人手里”;心里难受,“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对话】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口味,没必要诋毁别人
澎湃新闻
:你的一些采访,总出现类似于“神配角”、“神绿叶”这样的称谓,你个人怎么看待这些说法?
余皑磊
:以前刚看到这种说法,一瞬间心里肯定有一点小别扭,说矫情点也有那么点小酸楚。但从另一个角度上来说,影视是一个群体创作才能达到的作品,哪怕一个群众演员,没有他也不行,总得有人去做这个事。“神”不“神”的也是,这反而是让我有点介意的,而不是“绿叶”这些词。好像现在什么都必须要贴个标签,必须要有一个设定,这个让我心里不是特别舒服,动不动演技就“炸裂”了,动不动就“神”了,就这个定语放在我前面,我觉得有些尴尬。
澎湃新闻
:你好像有说过,有演技的标签和没演技的标签同样可怕。这句话我觉得还挺有意思,现在业界、舆论都在透露出一种神化“演技”、神化所谓的“戏骨”的趋势,特看不上流量,但又依赖流量。你好像不太在乎这种关于演技的认证也好,还是说赞誉也好。
余皑磊
:可能因为我是理科生,很多事情我喜欢自己琢磨。什么叫演技,什么叫流量,前两年我也想过这个问题,我当时觉得,这可能是商品经济社会的一种带货方式,一种吆喝方式。他们把观众简单划分为两个群体,一种是我就要看颜,我就要流量,我爱得不行;一种是就要看演技,看所谓的“飙戏”。有了一个阵营的强行划分后,商家就可以去推销不同的演员。
现在我又觉得,可能“演技”“流量”这些标签也不全是商家给的,而是人们自然的划分,因为人会通过意识形态也好,通过话术也好,来划分自己的同类,这样大家会有共同话题,会形成小的团体,来获得心灵上的愉悦和归属感,这其实是无可厚非的事情。但互相攻歼,粉丝骂战,我觉得也大可不必。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口味,没必要诋毁别人。
澎湃新闻
:也看你说过,不介意做“绿叶”,遇到年轻演员愿意给他们“托着”。其实也算挺难得的事儿,因为现在大家愿意去宣传的是什么“戏骨”对“流量”演技碾压什么的。
余皑磊
:对,我可能稍微有些另类,我真的是不太赞同“碾压”对手的表演方式。戏是大家一起完成的,你的角色好看,别人的不好看,被你演崩溃了,啥也不会了,那整个戏垮了有啥意思呢?
这样你怎么不去说单口相声或者脱口秀呢?那就是只展示个人魅力的表演形式。但戏剧是大家互相成全的,我记得去年演《威尼斯商人》的时候,公演前天晚上,导演把演员聚集在剧场,然后强调:演员在舞台上只需要做一件事,就是爱你的对手,信任你的对手,因为你在舞台上所有的荣耀和闪光,都是他们给你的。这个和我的理念应该说是非常契合,因为当你把所有东西都无私地扔给你的对手,让他可以闪光地站在镜头或者舞台前,他自然也会把他最好的东西还给你,这就成全了一场所谓的有“彩”的戏。 如果说我带着鄙视、不屑,处处碾压,最终出来的是什么呢?我不太清楚,他可能已经与戏无关,与角色无关了。
演戏是不停否定和肯定的过程
澎湃新闻
:你是在机缘下接触了话剧表演而走上了演员之路。 去年又重新回到话剧舞台,演了《威尼斯商人》,时隔多年再回到话剧舞台上,感受是怎样的?
余皑磊
:感受当然是比20年前成熟了许多。当得到邀约的时候,我第一反应是我当然想去,第二就是深深的不安:我做得到吗?莎士比亚是巨匠,要站在巨匠的肩膀上表演时,哪怕你不能得一个很高的分数,但你不能像个在巨将肩膀上的跳蚤吧?很恶心对不对?所以就很焦虑,但我又喜欢挑战自己,就不停告诫自己这个事一定要干,哪怕被骂也得干,还得干出不一样,用全新的方式来解读夏洛克这个人物。
人们都把夏洛克塑造成一个尖酸刻薄的犹太商人,大家都有既定印象,夏洛克是个无耻之徒,我不是想扭转这件事,我只是想在人物关系中找到他行动的理由,而不是纯粹做一个小丑,博得台下观众的哄笑。
从结果来看,我觉得我还是做到了,因为我看了些评论,有观众说看夏洛克最后瘫倒在舞台中央时,忍不住哭了出来。我说那就对了,因为他其实也是个可怜人。
所以我勉强对自己先满意一下,也许过几年再有其他经历的时候,回头来看,可能会再次“瞧不起”自己,没办法,这就是一个不停否定和肯定的过程。
澎湃新闻
:所以你会不停地看过去的表演,否定以前的表演吗?
余皑磊
反派让我对自己更狠
澎湃新闻
:演了这么多所谓的反派,你觉得他们有给你带来什么影响吗?
余皑磊
:可能有,因为确实演了很多穷凶极恶的角色(笑),带来的影响是,我面对一些事的时候,变得更决绝,会对自己更狠,没什么做不到的。
澎湃新闻
:能举个例子吗?这种决绝或者说这种让你决绝的一个情境?
余皑磊
:我记得有次我在马来西亚潜水,在栈桥上摔了一跤,脚前掌蹭掉一块拇指指甲盖大小的肉,然后我就把球鞋扔了,买了个指甲刀,一瓶酒精,就自己处理了一下。给自己动这种“小手术”的时候,我会跟自己开玩笑,脑子里营造各种“绝境”,告诉自己这算什么事?不就掉了块肉,又不是伤到内脏,又不是腿折了。
还有个更细节的想法:生活里经历的痛苦也好,事件也好,都是将来你塑造不同角色,进入不同故事环境时,随时能拿出来用的素材。比如说痛苦之下,你的整个形体怎么去行动?疼痛对面部肌肉活动会有怎样的影响?特写镜头下应该怎样去抽搐?胳膊折了锁骨折了有什么不一样?太有意思了。
不可能说接到一个剧本才说我应该去体验个啥,没这个时间给你,要在日常生活中一点点去积累,演打针,你挨一针就知道怎么回事了。比如去医院手术,说必须给你量个肛温,一个人第一次有这种经历,心理上肯定有各种纠结、尴尬吧。如果你要演这么一个戏,你该是什么状态?观众会看到什么?我们不可能去拍隐私部位,只有靠演员演,对不对?
澎湃新闻
:那演员也是挺不容易的,糟糕的事,我们普通人会选择忘记和忽视,但作为演员,你就要在经历一些痛苦情境时,得主动觉知这个身心的痛苦过程。
余皑磊
:世界上没哪个人是容易的,连富二代过得都挺不容易的。另外我要说到,其实我稍微有些不太愿意暴露自己很多东西。因为我的工作其实“贩卖”的是自己的“肉体”,我的脸,我的身体,都是暴露在镜头或者舞台上的“表达媒介”;更重要的是我在“贩卖”我的“情感”,把自己过往生活中的经历,拿去构建一个可信的人物。我已经“掏出”那么多了,在工作之外我就想消停一下,有些合同要求的宣传就参加一下,可以不去就不去,安静过自己日子,因为积累素材这件事,是一辈子都得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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