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经“群岛图书”授权,同步刊发于小鸟文学。
《束草的冬天》是法韩混血女作家埃莉萨·秀雅·迪萨潘24岁时的首作,迪萨潘成长在巴黎、首尔和瑞士,混杂的背景和身份认同成为了这部小说的底色。故事切口很小,情感抑而不发,只能通过“我”极为细微的动作和观察来感受。
现在是束草的冬天,这里是韩国与朝鲜边境的一座旅游小镇,一个年轻的法韩混血女孩在一家破旧的招待所做前台。一天晚上,来了一位罕见的客人:决心在这片荒凉的景象中寻找灵感的法国漫画家。
女孩不断违抗社会的期望,与她的异地男友分手,抵抗母亲对整容的催促,她与漫画家之间形成一种微妙又流动的关系。她同意陪他去寻找“真实”的束草,两人前往雪山和壮观的瀑布,甚至到达边境。可他对她熟悉的束草毫无兴趣——花哨的霓虹灯,战争的伤痕,母亲工作的鱼市。她有了一个隐秘的愿望,想要成为他画中的人。
中文译者狄佳以法国原版为底本,除了参考英译本和瑞士法语译本(作者现居瑞士)外,还去学了基础的韩语,特别在食物的部分参考了更准确详细的韩语译本。
以下是全书开头部分的摘录:
他到的时候,人裹在羊毛大衣里,都快看不见了。
行李箱放我脚边,毛线帽摘下。西方人的脸。深色的眼睛。头发梳向一边。目光从我身上穿过,并没正眼看。他一副不耐烦的样子,用英语问是否可以在这里住几天,边住边找其他落脚点。我递给他一张表格。他把护照送到我手边,让我自己填。亚恩·凯朗,一九六八年,生于格朗维尔。法国人。照片上的他似乎更年轻,两颊凹得也没现在这样深。我指了指自己的圆珠笔,让他签字,他从大衣里掏出一支钢笔。我为他登记入住的时候,他脱下手套,放在柜台上,盯着上面的灰尘,还有那固定在电脑上方的招财猫。我头一次觉得需要为自己辩解一番。这地方如此破败,可不能怪我。一个月前我才来这儿工作的。
这家民宿有两栋楼。主楼里设有前台、厨房、公共活动室,客房分两层,一间挨一间。走廊都是绿色和橙色的,灯泡都是蓝色的。朴大叔是战后一代,那时候,招揽顾客和捕捞鱿鱼是一个道理:挂上彩灯就可以了。晴天做饭时,我可以沿着海滩一直望见蔚山岩,那隆向天空的群峰,就像一叠胖女人的胸。副屋与主楼隔了几条小巷,以传统方式修缮,底层架空,方便用温炕取暖,这样那两间四面是韩纸墙板的客房才住得了人。院子里,有一汪冻住的莲池,一棵光秃秃的栗树。没有哪本旅游指南提到过朴大叔的民宿。人们要么喝多了,要么错过了最后一班巴士,才会偶然流落于此。
电脑死机了。趁它挣扎的时候,我向法国人介绍了民宿的日常安排。一般来说这件事是由朴大叔负责的。偏偏那天他不在。前台旁、玻璃门后是厨房,早上五点至十点供应早餐。吐司、黄油、果酱、咖啡、茶、橙汁和牛奶,都是免费的。水果和酸奶,一千韩元,放在烤面包机上的篮子里就可以了。衣服塞进一楼走廊尽头的洗衣机,我负责洗。无线网络密码:ilovesokcho,没有空格,全部小写。二十四小时便利店,沿街走五十米就是了。过便利店后左拐有巴士。雪岳山自然保护区,一小时车程,日落闭园。因为有雪,所以要提前准备好合适的鞋。这里叫束草,海滨度假胜地。冬天就没什么活动了,这点要注意。
当下这段时间住客很少。有一位日本登山客,还有一个女孩,年龄和我差不多,整容手术后暂离首尔来这里休养。两周前她就入住了,男朋友则是刚到,陪她一起住十天。我把他们几个全都安置在主楼里。去年朴大叔的妻子过世了,之后这家民宿一直经营惨淡。朴大叔已经清空了二楼客房里的家具。现在,算上我的屋子和朴大叔的屋子,每个房间都住着人。法国人要睡副屋了。
天色已晚。我们走进一条小巷,一直走到金阿姨的摊子边。她的绿豆煎饼散着一股大蒜气味,间或还有种令人恶心的味道,三米开外,下水道井盖处喷出的也是这股味道。薄冰在我们脚下开裂。荧光灯惨白。我们又穿过一条小巷,来到了副屋院子门口。
凯朗把门滑开。粉红色的墙漆,仿巴洛克风格的塑料边框镜子,写字台,堇紫色的被子。他头发蹭到天花板,从墙到床也就能迈开两步。我把较小的那个房间分给了他,这样打扫起来省点事。公用浴室在院子另一边,但屋子一圈都有檐廊,他不会淋雨的。那倒没关系,他不在乎雨。他仔细看了看墙纸上的瑕疵,放下行李箱,给了我五千韩元,我想退回去。他坚持给我,不愿多说。
回前台的路上,我绕道去了趟鱼市,去拿母亲给我留好的剩料。我沿着过道一直走到四十二号摊位,没去管一路上抬眼看我的那些人。父亲勾引母亲不久后离开,再无音讯,这事已经过去二十三年了,但我的法韩混血身份仍会叫人念叨。
母亲还是那样,太过浓妆艳抹,她递过来一袋章鱼仔:
“现在只有这种。你还有辣椒粉吗?”
“有。”
“我再给你点。”
“别了,还有不少。”
“你怎么没用啊?”
“我用了啊!”
在一阵吸擦声中,她戴上了那副黄色的橡胶手套,然后仔细盯着我看,似乎觉得哪里不对劲。我瘦了。朴大叔都不给我留时间吃饭,她要去找他谈。我抗议。自打工作以来,每天早上我都会狼吞虎咽地吃吐司,拿铁咖啡也会喝几升,怎么可能瘦了呢。朴大叔的确花了不少时间才习惯了我做的饭菜,但习惯之后在民宿膳食方面他一直任凭我打理。
章鱼仔很小。我一手能抓起十多只。我把它们处理了一下,加上红葱头、酱油、糖、用水调稀的辣椒粉,在锅里烧红。换成小火避免烧干。等充分收汁之后,我撒了些芝麻,把打糕切成拇指大小的圆片,也加了进去。开始切胡萝卜了。刀面上的倒影里,胡萝卜的纹路与手指皮肤诡异地融为一体。
一阵穿堂风吹过,屋里凉了下来。我转过身,看到凯朗走了进来。他想喝杯水。他一边喝一边看我的工作台,就像在看看不懂的画。我一分心,割伤了手掌。血滴在胡萝卜上,冒出小泡,结成褐不溜秋的壳。凯朗从衣兜里掏出一块手帕,走上前把它包在我的伤口上。
“要小心啊。”
“我又不是故意的。”
“幸亏不是故意的。”
他笑了,他的手压在我手上。我闪开了,有些不自
在。他指了指锅。“今晚的?”“是的,七点钟,在隔壁餐厅。”“有血。”
陈述,恶心,讽刺。我没明白他那语气的含义。琢磨间,他又走出去了。他没来吃饭。
母亲蹲在厨房地板上,下巴缩进脖子,两只胳膊伸入桶中。她将鱼肝、大葱和红薯粉条混在一起准备酿鱿鱼。母亲的鱿鱼米肠号称在市里数一数二。
“你看我怎么揉的。馅料要揉匀。”
我心不在焉。汁水从桶中溅出,落在我们的靴子边,继而流向房间中央的下水道。母亲住在港口专为鱼贩预留的公寓里,就在卸货棚楼上。声音嘈杂。价格不贵。我儿时的住所。周一是休息日,我周日晚就来陪她。自打我搬走之后,她一个人睡不好。
母亲递过来一条鱿鱼,换我来填馅,与此同时,她把
一只沾满鱼肝的脏手套搁在我胯上,然后叹了口气:“这么漂亮的女人,还没结婚……”“俊吾需要先找到一份工作。我们有的是时间。”“谁都觉得自己有的是时间。”
“还不到二十五呢。”“就快二十五了。”我保证很快就会结婚,再等几个月就好了。母亲放下心,又开始忙了。
那天晚上,在潮湿的床褥上,我被她的头压着肚子,喘不过气,而她的胸膛则随着她那熟睡的身体有节奏地一起一伏。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在民宿睡。现在,母亲的鼾声让我心烦意乱。口水从她那半张的嘴中溢出,落在我侧腰上,我一滴又一滴地数着。
次日我到海边去散步。束草市沿海而建,朝鲜就在北面,离我们只有六十公里,带电的铁丝网像是一道伤疤,割开海岸线。尽管如此,我还是喜欢这里的海边。锚地那边正在施工,一个身影被风搓弯,相当突兀。我想起了护照上的那个名字。亚恩·凯朗。他正朝我这边走来。一条狗从渔网堆后蹦出,跟着他,嗅他的裤子。工人叫狗回去。凯朗停了下来开始抚摸它,还说了几句类似于“没关系!”的话,但那工人还是把狗拴了起来,于是凯朗站起身继续向前走。
他走到我附近时,我迎了上去。“这里的冬日风光真美。”他手臂一挥指向海滩,在阵阵狂风中大声喊。他肯定是在撒谎,但我笑了笑。码头那边,货船发出金属的啸叫声。
“您在这里工作很久了?”“毕业之后就在这里了。”一阵风吹松了他的毛线帽。“您可以大点声吗?”他一边问,一边把帽子压在耳朵上。
他的脸只剩下了窄窄一条。我没有提高嗓门,而是靠得更近了。他想知道我大学读的是什么专业。韩语和法语文学。
“所以您会说法语喽。”“也不能算会说。”
事实上,比起我们正在说的英语,我的法语水平更胜一筹,但我有些不敢在他面前说。幸亏他没有追问,只是点了点头。我本想和他讲讲我父亲的事,但我忍住了。他不需要知道。
“您知道在哪里可以买到墨和纸吗?”一月里束草的文具店是不开门的。我给他指了指通往附近超市的路。“您愿意陪我一起去吗?”
“我时间不宽裕……”他盯着我看。我同意了。我们穿过一片水泥地。空地中央立着一座观景台,从
那里传来某位韩国流行歌手的低吟。在城里,脚踏黄靴子、头戴绿鸭舌帽的餐馆老板站在鱼缸前比画,想要吸引我们的注意力。凯朗走在束草街道上时,似乎对蟹以及粘在玻璃缸壁上的那些触手吸盘毫不在意。
“您冬天来束草做什么?”“我需要安静。”“那您真是选对了城市。”我开起了玩笑。
他面无表情。也许他嫌我烦。但是,我心想,他情绪好坏与否,责任不在我,我也没必要怕冷场。是他在请我帮忙,我不欠他什么。一只秃毛狗向他走来。
“您可够讨狗喜欢的。”
凯朗轻轻把它推开。“因为我这一周都没换衣服。闻起来和它们一样臭。”“我告诉过您我负责洗衣服……”“我怕您把血弄到我衣服上。”
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就算是玩笑,那也是一种我搞不懂的幽默。我觉得他很好闻。一股姜和焚香的混合味。
题图为同名电影剧照
……
(转自:小鸟与好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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