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是条狗|小狗_新浪财经

原标题：土豆是条狗

□董改正

土豆是条土狗。

土豆是个疯丫头，喜欢干些“狗拿耗子”之类的事情。当然，她的主业完成得非常棒，院子外百米范围内只要有人经过，她必然呼啦一声从房里窜出去，直奔院中，透过院门的缝隙对外打量，若是发现敌情，必大声吠唤，以示儆戒。

相对于主业，她的业余生活更丰富。她对空中的蚊子很感兴趣，我怀疑长此以往，她会因此长出翅膀，最低也是要学会直立行走。她对逮猫尤其热衷，孜孜学习爬树和弹跳，当然她无法超越自己的物种限制，不能奏效后只能站在树下狂吠，徒有羡猫情。

土豆倔强、有耐心且极为聪明。某日，厨房内潜入一鼠，我等翻箱倒柜，遍寻不得。是夜忽听一阵巨响，然后是土豆的怒吠和老鼠哀鸣，起来只见土豆已将老鼠拿下。厨房只有十平米，不利于长途奔袭以抓捕，土豆是如何做到的？可以想见，她必然是长时间蹲守，屏息凝神，不出大气，看到老鼠出洞，摁下内心狂喜，稳住、稳住，待到老鼠蹙到眼前，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大叫一声，以破其胆，以慑其神，以乱其志，一击而中。

土豆娇憨。因为顽皮，她常会做些咬破鞋子、打翻花盆、玩死宠物之类的坏事，当听得我大喝一声“土豆”，她便立马倒在地上，肚皮朝上，四脚朝天，头往上抬起，前脚屈伸，双眼盯着我的眼睛，以观脸色。

如此土豆，深得我心。一夜写稿完毕，已经凌晨，土豆坐在房门边，不声不响，似有所待。我便带她出去遛遛。夜静无人，便索性将她身上的枷锁一并除去。那一刻月光流溢，天地一白，身心一轻的土豆有半分钟的恍惚，她呆呆地蹲在院门边，伸着舌头，默然无声。蓦地醒来，扑向空中，连翻几个跟头，大叫一声，俶尔远逝，射向自由的黑夜里。

土豆就是这夜遭遇爱情的。那夜她何时回来的，我并不知道。

她很快臃肿起来。很显然，她对这一切很不适应，很不安，她害怕着什么，躲避着什么。她来来回回走动着，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她没有作为一个准妈妈应有的幸福和期待，她焦虑，惶恐，我猜想她一定是想像逮老鼠那样，弄明白到底是什么钻进了她的腹内，让她失去了追求自由的能力，她想抓住它，摁在脚下，仔仔细细地看清楚。

她到底无法弄明白关于生命的事情，却要做传递生命的众妙之门了。那天她被体内的基因提醒，她要做母亲了。事先我已经将许多旧衣服堆在院子里，准备她的临产。她不安地躁动着，将衣服一件件地衔到房间地板上，一趟趟，就像在完成着一个肃穆的仪式。她不看我，我也不去打搅她，我静静地、庄严地看着她完成着自己的使命。终于，她躺下来了，无力地看着我，头伏在衣服上，眼神纯净得像个孩子，就那么一直看着我，肚皮颤抖，她在战栗。

我离开了，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我觉得她需要尊严，她似乎不想被打搅。

一个小时后，我再进去时，土豆已经产完了七个宝宝，它们趴在她的胸前，耸动着吃奶。她疲惫得目光涣散。我给她弄点牛奶，她舔了一下，又放弃了。她没有胃口，像一条疲惫的河流。

土豆站起来时，我才发现她瘦得形销骨立。她变了，她再也对蚊子没兴趣了，对院子外的响动无动于衷了。邻居的小黑猫觊觎她的午餐，她只是睁眼看了一下，便闭目养神了。她渐渐恢复了饮食，却暂时无法恢复油光水亮的毛色和活泼娇憨的性子，她的青春和精力化作奶水，流进了孩子们的身体里。

她撑不住了。她本就吃得不多，却有七张嘴在抽取她的骨血，她在透支生命。她终于受不了了。她站起来，丢下嗷嗷待哺的孩子，把自己藏到院子的一个角落里。小狗们在房里四散寻找，嗷嗷叫着。五分钟不到，土豆又从找不到的角落里自行走出来，将她的孩子们衔到一处，她又躺下来，接受这些眼睛依然闭着的索取者，本能的、毫不体恤的、自私的吮吸。她的身体蜷起来，颤抖着，她一定是痛了，她想躲进自己的身体里，却依然保持着方便它们吮吸的姿势。不久，她又触电一样震动着，她又站起来，仓皇逃去，重新找一个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就这样，她在自我和天性中挣扎着。她越来越瘦，瘦得就像一根随时都会绷断的弦。

在我们揪心的不安里，小狗渐渐长大了，它们开始吃汤拌饭了，吃小骨头了。我们开始联系喜欢小狗的朋友，它们被带到四面八方，也许终生再也不会重聚。我的女儿因为思念，常去看那只外貌和性情都酷似土豆的小狗，想把它要回来，因为她发现，曾经的疯丫头土豆，越来越像一条普通的狗狗了。但终于没有要，她怕自己疏远了土豆，我们曾经那么爱她。

“你家的土豆呢？”邮递员小李在门外问我，他好久没看见土豆冲下来，冲他怒吼了。

“生小狗了，在家躺着呢！”

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土豆出来了，她看了他一眼，去沙发上晒太阳去了。

“下的狗狗呢？”

“都送走了。”

“她肯定护崽吧？这么聪明的狗。”

“护吧。捉小狗的人是趁着她不在家时来的。”

“她知道小狗少了吗？”

“知道吧，她每天都看，但是没有表现出思念和痛苦。现在一条不剩了，她也没有多大反应。”

“到底是狗啊！”他打个招呼走了。

这些生离死别、骨肉离分，有没有在她心里留下伤痕？她的默然，她的超脱，是不是与此有关？她终究是一条狗狗，不能回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