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煨得芋头熟”

□路来森

芋头，应该是中国的本土植物，因为《史记》《汉书》等典籍中，都有明确记载，只是名字相异而已。例如，《史记》称之为“蹲鸱”，《汉书》则称之为“芋魁”、“芋根”，《别录》《山家清供》等书，则谓之“土芝”。

中秋节后，芋头出土。出土后的芋头，因其有一层毛茸茸的外皮保护，就特别耐放，可以放置一个冬天。

因之，喜食芋头者，尽可在一冬里大饱其口腹。

鲜芋头，最简单、最本色的吃法，就是清煮。清水煮出的芋头，格外干净，剥去外皮后，肉色嫩白，大咬一口，但觉绵醇糯香，有一份春日迟迟的软懒快意。我的母亲煮芋头，喜欢与红薯放在一起煮，混煮的过程中，红薯的香甜，滋润进芋头之中，便使煮熟的芋头，也具有了一份微甜的滋味。那滋味，对于芋头来说，简直就是“锦上添花”。

煮芋头，大有风趣。

年老的父亲，在冬天里，喜欢在火炉上用砂锅煮芋头。其实，也不见得能吃很多，父亲似乎喜欢的就是这份情趣。砂锅炖在火炉上，父亲则围炉而坐，看着砂锅冒出的热气，氤氲满室，听着砂锅中滚水咕嘟咕嘟的声响，闻着砂锅中，芋头渐熟，散发出的渐浓的熟香，父亲一脸的惬意和闲适。

宋人林洪的《山家清供》一书，记载了一“山人”写的一首打油诗：“深夜一炉火，浑家团栾坐。煨得芋头熟，天子不如我。”看，这份“炉火煮芋头”的情致，是何其潇洒？“天子不如我”，“山人”自足自得、豁达不拘的山野性情，淋漓尽致焉。

真是今古相通，古今相通啊。

芋头，可“煨”。“煨”，不是“煮”；“煨”，是将芋头放于炭火中，烘烤至熟。

同样是《山家清供》，记载了一种“煨”芋头的方法：“大者，裹以湿纸，用煮酒和糟涂其外，以糠皮火煨之。候熟，取出，安地内，去皮温食。”此种“煨”法，情调颇高，在芋头上涂上酒和酒糟，想来煨熟的芋头定然也有一种酒香的味道吧。但这种方法煨熟的芋头，不能冷食，不能加盐，否则“冷则破血，用盐则泄精”；只能“温食”，“温食”是为了“温补”，据说补效甚大，所以时人又叫芋头为“土芝丹”。

似乎，此种吃法，更注重的是其食疗效果。寻常的“煨”芋头，大多比较随便，例如，唐代的僧人“懒残法师”，就喜欢用牛粪火煨芋头。有一次，懒残法师正在用牛粪火煨芋头，忽然，有人招呼他，他立刻拒绝，并且脱口吟诗道：“尚无情绪收寒涕，那得工夫伴俗人？”僧人也洒脱，眼中容不得“俗人”，只因正在煨芋头也。

山东人喜欢吃煎饼，煎饼要“摊”，谓之“摊煎饼”。摊煎饼时，鏊子边都会堆积下许多草木灰。我的母亲每次摊煎饼，都会在草木灰中放一些芋头，“煨”之至熟。好吃吗？真的好吃，煨熟的芋头，别有一份山野之气。

今人，很少将芋头晒干，贮备而食了；但在古人，却是常常吃干芋头的。文震亨《长物志》曰：“御穷一策，芋为称首。”过去，芋头种得多，常常作为备荒的储备，吃不了，就只能将其中一部分晒干了。

晒干的芋头，可以将其磨成粉，做成“粉团子”，正如袁枚《随园食单》所言：“磨芋粉晒干，和米粉用之。”这种粉团子，味道如何？想来定然是滑滑嫩嫩的吧，滑嫩中，或许还散溢着一份清淡的米粉香，让人情不自禁地想到那满坡成熟的稻谷。

《山家清供》则有如此记载：“小者，曝干入瓮，用稻草盦熟，色香如栗，名‘土栗’。雅宜山舍拥炉之夜供。”山舍清夜，拥炉煨干芋，熟透的干芋，“色香如栗”；取一枚，翻转烫手，剥而食之，也是一份别样的风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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