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间隼

　　[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百万大导演”程刚的艺术成就和对中国动作电影的贡献，不仅丝毫不逊色于儿子程小东，即使与同时代的胡金铨、张彻和楚原等武侠片巨匠相比，亦不遑多让。 ]　　

　　提起程刚，大多数影迷恐怕会一脸茫然，不知是哪条道上的好汉。但是说到他有个儿子叫程小东，会心一笑的人估计就数不胜数了。身为香港新武侠的旗手之一，全盛时期的程小东曾与徐克比肩同享“东方的乔治·卢卡斯和斯皮尔伯格”的美誉。相比满脑子西洋新观念、新技法的徐克来，程小东是个地地道道的本土派，他在动作方面的所有革新，都是在香港本地制作的发展脉络上自行糅合创制而成，而这其中，他父亲程刚的影响实在不可忽略。依我看来，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百万大导演”程刚的艺术成就和对中国动作电影的贡献，不仅丝毫不逊色于他那光前裕后的儿子，即使与同时代的胡金铨、张彻和楚原等武侠片巨匠相比，亦不遑多让。

　　程刚，本名程仁刚，1924年生于安徽寿县，24岁时创作出第一个话剧剧本《空庭夜雨》，上演后取得不俗反响。1949年，他赴香港开始了电影编剧工作，首次执导的影片为1951年的《断肠母子心》，其后一手编一手导，拍摄了多部粤语、国语和闽南语电影。

　　鱼龙混杂的香港电影圈并没有消磨掉这位戏剧奇才心中的热情，写电影剧本赚来的钱，几乎都被他花在了戏剧运动上。他曾在黄大仙山腰的木屋里组织了一个剧团，全盛时成员多达四五十人，大家睡在地板上，吃大锅饭，排完了戏下山租剧院演出，活像个占山为王的山大王，所以圈里人送外号“程寨主”。

　　程寨主的戏据说都是国语对白，想在香港老百姓中“运动”起来，殊为不易，因此成效甚微。倒是他投入邵氏兄弟公司之后拍的一系列国语商业电影，为他打开了事业的另一片天。当时的海外华语电影制作正面临着改天换地的大变局，传统的伦理剧情片难以展现电影的魅力，上世纪60年代风靡一时的黄梅调电影也开始盛极而衰，以邵氏为主力的制片公司开始把眼光投向了武侠片。彼时的香港武侠片以剑仙神怪和广东武林人物为主要题材，制作简陋，主要面对粤语方言区。邵氏挟彩色宽银幕的技术优势和宽敞的片厂优势入局，立即将武侠片这一片种升级换代，推出了一大批优秀之作。

　　程刚的作品，几乎每一部都在佼佼者之列。

　　毋庸讳言，上世纪60年代的香港武侠片，是从模仿日本剑戟片起步的。与包括张彻、胡金铨在内的大多数武侠片弄潮儿一样，程刚的第一部武侠作品《神刀》也摆脱不了剑戟片的影响。王羽扮演的刀客无论动作还是神态都酷似日本电影中的武士，影片从宫本武藏的双手刀到座头市的盲剑，抄了个全套，并依稀有带子雄郎的影子。尽管剧情有些拖沓，但最后的决战实在堪称那个年代武侠片的最佳打斗场面，精彩的剪辑展露出导演对动作奇观的独特品味。1968年的《神刀》，比起前一年张彻的《独臂刀》、《大刺客》和胡金铨的《金燕子》等武侠处女作来，技术上的起点显然更高。

　　此后程刚在武侠电影领域可谓一日千里。与岳枫合作的《怪侠》故事脱胎自《座头市》系列的《渡海》一片，从武器到动作仍然带有浓浓的东瀛风。到1969年的《豪侠传》中，这种影响已经微乎其微。而仅仅在一年后的1970年，程刚就拍出了《十二金牌》这部纯粹的武侠经典。

　　《十二金牌》改编自秦桧陷害岳飞，连发十二道金牌急招忠臣回朝的民间传说，程刚把它演绎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江湖故事，讲述两派武林人士围绕“送金牌”和“截金牌”展开的连番恶斗。这部佳片的好处在于整体素质的齐整，情节峰回路转，人物鲜明可信，动作场面更是精彩纷呈。最后的师徒大战情绪层层递进，人情与动作结合得水乳交融，以岳华扮演的侠客借助竹林，弹跳回身刺杀师父告终，酣畅淋漓。个人以为，说这一幕开90版《笑傲江湖》师徒大战之先声亦不为过。

　　这部杰作的大卖使程刚成为又一位凭借武侠片上位的“百万导演”，意气风发之余他乘胜开拍《十四女英豪》。坊间传闻，这是为了跟张彻的《十三太保》赌气，不论真假，这部电影当年荣获金马奖优等剧情片奖，也把程刚送上了最佳导演的宝座，却是不争的事实，“程寨主”的电影事业攀上了又一座高峰。值得一提的是，程小东正是从此片开始了他的动作指导生涯。

　　尽管受限于逼仄的邵氏影棚，此后的程刚依然在继续他的精彩。无论是《林冲夜奔》、《胭脂虎》、《清宫大刺杀》这样的武侠作品，还是《天网》、《八万罪人》、《香港奇案》这样的社会问题剧，都维持了他一贯的高水准。就连首开赌片风潮的《赌王大骗局》和急就章的《应召名册》，亦有可观处。难怪李翰祥赞他“从来不出行货”，部部精品。

　　网上有戏言，“萝莉有三好，身娇、腰柔、易推倒”，我个人以为，程刚的作品也有三好，那就是“热血、粉暴、故事巧”。

　　热血是他对武侠片精髓的理解，更是性格和人生观的体现。他不像张彻那样热衷于狂洒血浆，但是剧情需要死人的时候也绝不手软。程刚喜欢的人物不像张彻的主角们那么执着于“要死趁年轻”，也不像胡金铨的主角们那么出尘和头巾气，他们都乐于笑着分享人间的情义，也都勇于以牺牲来面对生命中无可避免的残酷，因此更能在普通观众心中引起共鸣。

　　“粉暴”是“粉红暴力”的简称，英文缩写PV，属于一种跨越国界的商业片倾向，以表现美女主导的暴力场面为乐。侠女其实是中国武侠电影悠久传统之一，从第一部《火烧红莲寺》开始就有，程刚的“侠女癖”比起当时的何梦华、胡金铨等导演来也并不过分，但在张彻的肌肉男占领了银幕的上世纪70年代，就显得很突出了。《十四女英豪》是纯女性动作经典，《胭脂虎》中的石中玉有情有义，《清宫大刺杀》里还搞出了“女血滴子队”这种噱头来，程刚心里，大约还是有几分侠女情结的吧？

　　比起“粉红”，程刚对暴力场面的展示更为令人称道。最经典的场面除了上述《神刀》和《十二金牌》中的以外，《清宫大刺杀》一开始清廷血滴子夜袭义士一场也极好，即使放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新武侠时代来看也不落伍。拍武侠片的人多，挖空心思营造视觉奇观的导演却不多，程刚在这方面比大多数武侠片导演都高明。

　　戏剧出身的程刚讲故事的本领，按李翰祥的话说，在当时“他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程寨主的肚子就是个剧本杂货铺，要什么有什么”。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武侠片狂潮是一场革新，带来了新气象，也“革”掉了不少好的传统。在感官刺激主导的制片方针指导下，电影人讲故事的能力普遍下降。张彻和倪匡搭档的大多数电影，剧本都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只有程刚和楚原这样的导演，算是把讲究叙事的优良传统保留到了武侠片里。

　　如今的影迷觉得程刚好，可惜当时的老板们并不喜欢“百慢导演”的作风。程刚的《十四女英豪》拍了两年，精工细作，好在最后皆大欢喜收场。70年代后期，邓光荣的“大荣”公司请他去导演一部戏，又是因一贯进度和超支问题闹崩，不久程刚去了台湾，事业和风光从此不再。倒是带出了一个徒弟朱延平，现在还常和程小东合作。

　　程刚是典型的艺术家脾气，情绪化且固执，不懂虚伪应付，因此总得罪人。程小东的性格则恰恰相反，照网友陈婴的话说，是块海绵，跟哪个导演都能合作，而且一直在学习他们不同的风格。大胆揣测一下，这莫非也跟父亲的教导有关？

　　无论如何，程小东确实有一位了不起的好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