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林「《中国金融》杂志社」
文章｜本文将于《中国金融》2020年第15期刊出
近年来，区块链技术备受关注。从应用方面看，它在赋能社会治理、服务创新、流程再造等领域已经显示出巨大的潜力，各行各业的“区块链+”方案层出不穷；与此同时，关于区块链的研究讨论也日益深入和拓展，甚至连普通百姓也因为比特币带来的财富效应以及股市上的概念炒作而将区块链作为饭后茶余的谈资。近期由中国金融出版社推出的译著《货币无疆——区块链与无风险资产》（Money Without Boundaries：How Blockchain Will Facilitate the Denationalization of Money）以独特的视角，为区块链在金融领域的应用开辟了新的思路。
托马斯·安德森（Thomas J. Anderson）是美国知名的理财专家，也是两家金融科技服务公司的创始人。作为一名拥有圣路易斯华盛顿大学理工与文学双学士学位以及芝加哥大学工商管理硕士学位的跨界人才，安德森曾在富国银行、德意志银行、美国银行/美林银行等大型金融机构从事投资银行和财富管理业务。在担任摩根士丹利财富管理部执行主任期间，他被《华尔街杂志》评为 “四十岁以下杰出四十人”。其首部著作《债务的价值》成为《纽约时报》和《今日美国》的畅销书；随后出版的《退休后的债务价值》和《财富积累过程中的债务价值》，在《纽约时报》《福布斯》等各大媒体上广受好评。如果说这三本书尚属于 “实战操盘”和“大众投资”指南性质的读物，那么2019年面世的《货币无疆》则堪称一部将“芝加哥学派”基因与区块链技术融为一体的理论专著。
安德森在工作经历中发现：许多科技人员说起“区块链共识机制”头头是道，但他们从未听说过哈耶克或无风险利率；而一些金融管理者深谙回购协议和次级贷的市场原理，却不知哈希或分布式账户为何物。为此，安德森希望通过《货币无疆》，使具有不同专业和知识背景的人汇聚到一起，共同思考和探索一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理想货币。
凭借自己在fin（金融）和tech（科技）领域的长期积淀，安德森开宗明义：本书旨在探讨如何利用区块链技术在传统经典理论的基础上创造一种以市场为导向、零风险的交易媒介和储值手段，从而实现古往今来许多伟大思想家和经济学家的夙愿。
本书的探讨基于三大支柱—— 货币理论、区块链技术、银行业与资本市场的内在运行机制。作者沿着fin和tech两条主线层层演绎：前者包括货币形态演变、银行制度发展、货币信用等金融理论知识；后者涉及互联网、云计算、区块链、加密货币、神经网络、量子物理等前沿科技。其中，fin是全书立论的基础，tech是达成目标的工具。二者有机结合最终熔炼成了本书的主角——一种去中心化、安全稳定、超越时空的“无界货币”。
在fin这条线索，《货币无疆》的理论依据主要源自主张尊重市场“无形之手”的自由主义经济学派，比如亚当·斯密、米塞斯、弗里德曼和哈耶克等。作者首先追溯了货币形态的演变：从以商品价值为基础的实物货币，发展到以“十足信用”为基础的法定货币，直到今天出现的以互联网技术为基础的各种加密货币。作者以许多触目惊心的史实表明，具有垄断货币发行权的权威机构（国家及其“中心化的”代理机构）天然具有“收割韭菜”的利益冲动，民众难以摆脱被欺诈、被收割、被奴役的困境：古罗马皇帝通过银币掺假、短斤缺两对民众巧取豪夺；魏玛共和国滥发钞票，导致民众持有的货币变成一堆废柴；脱离金本位的锚链后，美联储使美元成为敞开供应的“货币幻觉”。离开商品支撑的法定货币，只能依靠信用来维系——正如尼克松总统1971年突然宣布美元脱离金本位时所说那句令世人无可奈何的名言“只能信任我们”（just trust us）。但事实证明，依靠“十足信用”维持的货币发行体系以及部分存款准备金制度下的银行体系毫无信用可言，货币泛滥、债务激增以及币值动荡已使当今金融体系这座“纸牌屋”危若累卵（这一点在附录B有精彩分析，读者千万不可错过）。有鉴于此，安德森引用米塞斯的观点：人类应彻底抛弃狭隘的货币，最终建立一种“纯粹的信用体系”。要实现这一愿景，就必须为货币寻找新的、永恒的锚定物——纯粹的信用。作为芝加哥大学出道的学者，安德森顺理成章地从弗里德曼（零名义利率）、马科维茨（投资组合理论）以及哈耶克（货币的非国家化）等人的理论中找到了探索“新世界”货币的方向。
在tech这条线索，作者介绍了近年来基于互联网而迅速发展的区块链及其相关技术如云计算、加密货币、神经网络等。作者认为，我们的基础设施、法律体系、通信系统、经济活动大都面临这样一个事实——人们彼此之间缺乏信任。这也是哈耶克所构想的货币“达克特”难以实现的根本原因。而区块链具有去中心化、点对点直连、高度的透明性和粒级分析功能等前所未有的技术优势，各个节点通过相互验证彻底消除信任鸿沟。在安德森看来，具有上述魔力的区块链简直就是“扶大厦之将倾”的超级英雄。他兴奋地宣布：遵循某些既有的经济学理论，区块链不仅能够创造出安全稳定的储值手段和市场化自由竞争的货币体系，同时也可以使金融市场变得更加透明高效；在以区块链技术为支撑的货币市场，交易各方可以摆脱中介，降低交易成本和交易风险。在区块链的帮助下，“借贷活动完全民主化，政府、 企业、 民众在同一赛场为了‘十足信用’ 展开平等竞争”。至此，弗里德曼、哈耶克等经济学家孜孜以求的“圣杯”终于触手可及。
作为一部勃勃雄心的理论著作，《货币无疆》引用了众多经济学大师特别是诺奖获得者的观点，同时还介绍了大量新兴科学技术的工作原理和实际应用。无论从金融理论的广度还是科技知识的难度来看，这本书似乎都令读者望而生畏。其实，这种担心毫无必要。《货币无疆》不仅体现了安德森博古通今的知识储备，而且展现了他深入浅出、纵横恣肆的叙事能力。
在仅仅20来万字的篇幅里，作者钩沉历史，向读者讲述了金融史上许多标志性事件。比如，青铜器时代在埃及出现的“金本位”，小亚细亚王国吕底亚国王制定的“金银复本位”；哥伦布为搜刮黄金而对美洲原住民的荼毒（看到这里，也就难怪今天美国愤怒的抗议人群要算旧账将其塑像“斩首”）；十六世纪以来在意大利、瑞典以及荷兰街头出现的“钱摊儿”和银行，如何一步步发展成为庞大的现代金融体系。对某些影迷而言，他们也许通过此书才第一次领悟到《绿野仙踪》《星际迷航》《星球大战》所隐含的“货币银行学”；喜欢艺术的读者甚至可以从中了解到法国印象派画家的传承关系。此外，作者对微信和支付宝所采用的二维码支付以及刷脸支付大加赞扬，也会令中国读者备受鼓舞。尽管全书视野阔达、信息充沛，但丝毫不显得局促繁杂，一切推论都是水到渠成。正是通过大量的历史典故和趣闻轶事，安德森把一部具备前沿技术和深厚理论功底的“学术著作”，写成了一本平易近人的“趣味性读物”，从而使读者可以在有限的文字篇幅中轻松愉快地穿越时空隧道、遨游星辰大海。
为了使众多缺乏fin或tech知识的读者能够参透“无界货币”的内涵，安德森不仅旁征博引，而且“脑洞大开”。他建议读者先别纠结于云计算、区块链这些复杂的概念是什么，而是只管看看它们在日常生活中能做些什么。比如，云可以替代个人收藏的成千上万张CD，从而为音乐发烧友提供前所未有的曲目选择和安全存储手段。他在书中运用了很多生动形象的比喻来描述区块链和无风险资产，力图使读者触类旁通。比如，用俱乐部贵宾卡来解释代币，用重量与质量之区别来说明无风险利率，用量子物理学中的普朗克常数来命名本书的主角“无界货币”；从家乡艾奥瓦农场上的升降谷仓以及美国的食品供应链，安德森为金融体系去中心化找到可资借鉴的范本；为了表明 “无界货币”的稳定性，他直接将其比喻为可以自我调节外部冲击的“货币陀螺仪”。总之，在安德森的眼里，日常生活中的各种物理现象都可以用来解释区块链和金融体系的运行机理。如此巧妙的思维逻辑和知识调度能力，恐怕也只有这位兼具理工、文学和金融背景的“复合型人才”方能拥有吧。
如果说书中提及的诸多经济学经典像一座座结构恢弘、威严高耸的哥特式建筑，那么安德森用四块积木——现代投资组合理论、货币信用理论、区块链、资本市场——来搭建的“无界货币”看起来则更像一座色彩鲜活、妙趣横生的“积木屋”：它富有想象力和启发性，具备成长为高楼大厦的潜力，蕴含着替代“纸牌屋”的各种可能性。
不过，既然这是一座“积木屋”，那就意味着它尚不能“拎包入住”。尽管作者在书中列举了区块链在加密货币和金融市场上的若干颠覆性应用，他甚至在书末踌躇满志地“邀请”亚当·斯密、哈耶克、凯恩斯光临他用区块链打造的“新世界”，但他最后也坦诚地表示：自己的理论和设想并非完美，甚至将来的金融发展会证明其观点“令人啼笑皆非”。读者们也禁不住担心：安德森先生，您的区块链“积木屋”真的为这些大师准备好了安身之处吗？
当然，这些担心无伤全书的价值。为了更好地体验阅读乐趣，读者诸君大可不必手持判笔正襟危坐，更不要以苛刻的眼光求全责备，而应当以开放的态度去欣赏作者为嫁接传统金融理论与新兴科学技术所作出的努力。毕竟，区块链在金融/货币领域的应用仍处于摸索阶段，如果说fin+tech注定是一个会产生无穷答案的开放式命题，那么“无界货币”或许就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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