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暑天湿热难耐,小时候在乡下,家里没有空调,只有一台电风扇摆在客厅,还经常断电。
乡下那时也没有热水器,一口被烧得比墨水还黑的大锅灶便是我家的热水供应源。大人们在地里做事,烧洗澡水的任务就落在小孩头上。我贪玩,常常忘记这项任务。冬天的水难烧热,烧洗澡水也舍不得用大柴火,燃烧得久的大根木柴难砍,整根粗壮的树枝要蒸酒时用,平时烧洗澡只舍得用细小的树枝。要一个小孩安分地坐在灶前半个小时不断往里填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热天却不同,水早就被太阳晒到温热,在外面疯玩的我,只要赶在大人们回来前,烧一小堆松树针叶,便轻易使水达到洗澡的温度。
大人们农忙过后,洗去了一天的疲惫。吃过晚饭,屋内依旧热气蒸腾,让人感觉闷热。即使有电扇,为了节约点电费,奶奶会拿一把蒲扇,摆一张四脚长木凳,在门口纳凉。一只脚搭上长凳,蒲扇一摇一摇,穿堂风拂过,惬意非常。要是有蚊子妄图靠近,“啪”的一声,奶奶用力一挥蒲扇,便能将蚊子吓走。
我学着奶奶的样子在门口乘凉,可坐着哪有躺着舒服,窄窄的长凳刚好能容纳瘦小的我。我觉得蒲扇老土,学校小卖部那些印着各式各样图案的折扇“洗劫”了我为数不多的零花钱。这些花花绿绿的折扇,对爱做武侠梦的小孩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躺在凳子上,右手大拇指放在扇骨上,手掌握住扇柄,手腕用力,潇洒一甩,折扇打开,扇面翻转,移至身前。此刻,我仿佛化身为电视里武功卓绝、风流倜傥的小李飞刀;又或者扇子里面藏着暗器,轻轻挥动,便能行侠仗义、杀人于无形。
“妹儿,这么小就成了个懒骨头,不好好坐着,还躺着,屋子里面凉了,快点去床上睡。”奶奶的声音把我从幻想中拽了回来。
月亮西沉,夜已渐深,被太阳炙烤了一天的村庄,终于偃旗息鼓,暑气消散,天凉如水,正是入梦的好时辰。有时候屋子里热得让人难以入睡。这时,水泥的屋顶便成了村里老人孩子的快乐天地。
农村的屋顶,白天是各种各样农作物的健身房。大豆、花生、黄花菜……在太阳的训练下,尽情挥洒着它们身上的每一滴水分,哪怕在铁皮仓储罐里放上一年也不会发霉。日落后,水汽浓重,为了不让太阳的辛苦付诸东流,这些凝聚着乡下人半年多辛勤劳动的农作物,会被妥帖地收入早已洗净的化肥蛇皮袋中。等着某个赶集日,爷爷背上其中一袋到集市上卖掉,换些油盐酱醋,还有我爱吃的白糖包子。
晚上,屋顶又成了休憩的好地方。用深井里打上来的凉水冲去屋顶的燥热,待其干后,下面垫着厚厚软软的棉被,上面铺着凉凉的竹席,就变成了“顶铺”。一家人谈笑欢歌,仰卧夜空,遥望满天星河:像勺子的北斗七星,隔着银河相望的牛郎与织女,偶尔有流星划过,引来声声惊叹。漫天星辰,在靛蓝色的天上,散发微光,宛若点缀在绸缎上无数的宝石。天空中的星星们,争奇斗艳,互相较劲,仿佛要铺满躺在楼顶上无知小孩们的梦境。
一牙弯月,在无数星星的映衬下,显得不那么夺目,或许是我对它心存惧意。调皮捣蛋时,奶奶吓唬我:“要是你不听话,月亮公公就会在你睡着的时候,下来割你耳朵。”弯弯的月亮,在我眼中,恰似锋利的镰刀。望着月亮公公,我不由得祈祷:“我是听话的好小孩,月亮公公千万不要下来割我耳朵。”有时我又会怀疑,月亮上住的不是美丽的嫦娥仙子吗?怎么会变成皱巴巴的老公公?
夏天炎热,却有我们小孩最爱的暑假。整整两个月,一扫黄梅时节的阴雨连绵,暂别繁重的学业,跳入仲夏的狂想音乐会。骄阳似火,也阻挡不住我们玩闹嬉戏、探山寻野的热情。
村里的后山是我们小孩的寻宝乐园。
倘若晚上下了点雨,太阳一出,潮湿的空气被晒得暖烘烘的,蘑菇们最爱这样的温度,一个个头痒地忍不住从地里钻出来。挎上小竹篮,变成采蘑菇的小姑娘,呼朋唤友,三五成群,踏入后山寻觅乡下孩子的宝藏。菌盖上有绿色小点的是绿豆菌,有红色小点的是红豆菌,还有雪白色的奶奶菇……采回来晒干卖钱,去村口副食店买绿豆冰、红豆冰、小布丁……但最好吃的是鸡枞菌,可舍不得卖。鸡枞菌只长在固定的地方,只有我爷爷知道。爷爷早上趁着阴凉,去查看庄稼长势,回来时,神神秘秘地掏出七八朵沾着露水和红泥土的鸡枞菌。洗干净做成汤,只放点盐和绿葱花,滋味比肉汤还要鲜美。
山中不仅好玩,还十分好吃。后山的野果比村里其他地方的都要大。地瓜子、金樱子、覆盆子、刺泡、蛇莓……其中有一种“不知名”的椭圆形蓝色浆果,是我们的最爱。蓝到发紫的浆果,挂满矮矮的灌木丛枝头。初见时,深蓝色的果子仿佛武侠电视剧里的毒果,看起来有些吓人。尝一尝,清甜四溢,可口多汁,让人忍不住一颗接一颗地往嘴里送。从山上吃饱喝足下来,我们一个个嘴唇发青,舌头发紫,真像中毒了一般。
玩得太过投入,到了晚饭时间还未归家。奶奶见我迟迟未归,沿着去后山的路呼喊:“妹儿,快回家吃饭!”奶奶年轻时在大队唱样板戏,她沿路呼喊,洪亮的声音让村里的叔伯婶娘都知晓了我的贪玩,玩伴们嘲笑我:“你奶奶又来找你了。”那时的我年纪虽小,但也爱面子,便生着闷气走另一条路回了家。奶奶寻我无果,回到家,看到我坐在电视机前看动画片,嘟囔一句:“你这个妹儿,回来也不说一声,快来吃饭!”奶奶让我丢了面子,我不理她。“天黑都不回家,这么不听话,月亮公公要出来割你耳朵,还不过来吃饭?”奶奶不责骂我,只是吓唬我。屋外天色已黑,月亮高悬,我的耳后根似乎隐隐作痛,害怕月亮公公真会趁我睡着时割掉我的耳朵。我不禁害怕起来,乖乖坐到饭桌前。
晚饭过后,我又开始不安分。
我家旁边有一个池塘。青石修砌的池岸,一条小河从旁边绕过,河水流入池塘。村里的青壮年常年在外务工,一年到头才回家,老人们嫌麻烦,没有一个人愿意承包,任由这片池塘野蛮生长,被带壳的生物“占领”。小的是石螺,大的是田螺,最大的是河蚌,运气好还能捉到螃蟹。
朋友们来找我玩,我们聚集在村池塘边,拿着一个塑料脸盆。天上的满星银河倒映在地上清亮透底的河水中,发出幽幽蓝光,夹岸树影在晚风中轻轻摇曳,萤火飞舞,伴着田野里的蛙声,在星光与月光的交相辉映下,夜晚也热闹非凡。平时吵闹的我们,此时竟悄然无声,我们都是出色的猎手,要静静地等待池塘里的壳类物种出来“活动”——吸附在石头砌成的池壁上。等螺蚌大军集结在一起,再发起冲锋。池岸不高,我们趴在地面上,双手合拢,慢慢伸入水底,手掌边轻轻贴靠到池壁上,将贴在石头上的螺蚌“一网打尽”。即使沿着石岸随便一抓,也能将小脸盆装满螺蚌。脸盆放回家,等过几天螺蚌吐尽泥沙,大人们用钳子夹掉螺尾,摘几片屋前院后随处可见的紫苏叶,扯几把地里种的嫩姜,小锅大火一炒,紫姜炒螺一上桌,整个餐桌都是吸螺肉的“啹啹”声。
拾完螺蚌,我们又扎进黑夜里玩乐。溪边的萤火,一闪一闪的微光,牵引着孩子们的目光。小心翼翼地将抓住的萤火虫放入可乐瓶里,一满瓶的萤火虫,像一个小灯笼,亮光映照着每个人潮红的小脸庞。
“妹儿,快回来睡觉了!”奶奶又在喊我,我无奈向玩伴们告别,跟着奶奶回了家。
“这么晚还不回家,月亮公公,就喜欢你这种不听话的小孩的耳朵!”奶奶又吓唬我。
我对奶奶做个鬼脸,窗外月钩高悬,不禁捂着耳朵,却很快进入了梦乡。
见习编辑:郑欣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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