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期)
有时仰望天空,总觉得四周有一条看不见的鲸出现。我的耳边传来它的啼鸣,是空旷的海底,是在沙漠深处涌现出来的水花,一遍遍拍打在沙岸上,浪潮和砂砾搅和在一起,穿过我的耳道。我记得我的老师曾在课堂上说,每一种生物感知的速度,是不同的,由此行动的速度也不同,我在感知上能接近于他们的速度。但我的父亲,从来不这样想,他说,总站在这干吗?我说,我刚才看到了鱼,你相信吗?父亲愣了一下,你是魔怔了吧。我又跟父亲讲魔鳉鱼的事。父亲说,我只听说过罗布泊之前有鲫鱼、鲤鱼。你这是什么鱼。
父亲是不会相信的,他带着我到植被更好的地方去种沙棘,这里他打的草方格已经泛出了绿色。父亲说,我种这个沙棘,从来就不是为了它能长多少果实,它只要能往下扎进根须,就可以。沙棘是阳性树种,喜欢光照,对于土壤的要求不严,在砾石土、轻度盐碱土都能正常生长,只要不是黏性太大的土基本上都能种。我说,你是怎么知道的。卖树的跟我说的。他手里整理着沙棘苗,又拿起一个瓶子往桶里倒了一些什么。我问他,你这倒的是什么?他瞅着我说,多菌灵稀释液给它们“泡泡脚”,要想身体好,首先得泡脚。大概浸泡半个小时就可以了,这样对植物根部杀菌非常有效果,可以降低病害发生率——干了之后记得泡下生根剂。我跟着他把苗子一支支摊开。他拿起一支,你要记住多菌灵和生根剂不要同时用。这两种药剂中有相冲突的化学成分,会减弱药效,而且多菌灵是给植物消毒使用的。如果你在消毒前使用生根剂,很可能将病菌带入苗子里,影响到苗木的健康生长,所以还是要分开使用,先用多菌灵浸泡,浸泡之后把植物上的溶液晾晒干燥,再将它浸泡在生根剂溶液中。
我站的地方已不像刚才那么松软,鞋子里也不再渗入沙子,回头望去眼前大块的地面,我心里有一种梦一般的感觉。如果打草方格的地方是虚无缥缈的梦,这里更像是一个脚踏实地的梦境。怎么了,快刨土,都弄好了。你可别以为这容易,这十来年,这里的草都是我看着它们一棵棵扎下根来的,你要是想得好一点,这就是我用手里的“针”一根根缝到土里、沙里去的。我想这些你都懂。
说完,我心里好像被塞得满满的,眼睛也憋得难受。所以,妈就是因为这个离开你的。过了一会儿我又说,爸其实这话我不应该说,怕你生气,难受,可我不知道,为什么话到嘴边又收不了口,要是你不干这个事,你是不是就和我妈,和我,生活在城里了。父亲一动不动静止在那里,良久。他大吼道,你给我滚,给我滚。话音未落,沙棘苗像雨点般朝我打了过来,有些落到了我身上、脸上,有些还插在了土里。
我走了,回到了狭小昏暗的沙窝子,当然那一刻我并不觉得视线有多么受影响,即便天完全暗下来,光依旧会刺伤的我眼睛,我在想我或许不应该说那样的话,他那么认真地教我,简直就像一个孩子,诚恳且如此天真,一个人在喜欢的事情身上才能暴露出自己的天性,而显然他已经做到了。他将自己最爱的事告诉我,那是一种坚定地分享,他如此执拧,想要将这片土地上的一切都告诉我,从他口中脱口而出的一切他都认为对我来说必然有用。真是如他想得那样吗?可我心里的痛楚又不是真实存在的吗?如果不是真的,那为什么我的眼泪还在往外涌出呢?如果不是真实的,那我该如何相信其他的事物呢?
我听到他拎着桶回来的响声,即便如此我还是捂住脑袋,紧闭着眼睛装睡。我听到他打着了火,往小灶里添柴,烧油,他呛得连连咳嗽。我拽起被子捂住了整个脑袋,这算是当下最有效的防毒面具了。过了半晌,实在憋不住气的我又探出头来,在浑浊的沙土气息中,我竟闻到了羊汤香味。赶快起来吃饭,还在那装,早就是知道你没睡。父亲说。我没说话,继续装作没听见,接着他又端着羊汤走到了我跟前,快起来了。不知道为什么,好似别人拆穿了我的图谋,我心里的气不打一处来,快速翻身起来的我打翻了父亲手中的羊汤。我拾炕下的鞋子,快步走出了沙窝子,那个洞穴。
事到如今,我依旧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是要惩罚他之前对我的粗暴态度,还是要厌弃了这个艰苦的环境,又或者是一次偶然的起床气点燃了过往的“怨恨”。是呀,我不知道,一无所知地向前走着。
天空中扬起了沙尘,暗色透着微微的深蓝色。我掩住口鼻,朝着远处的县道走去,走了一会,天空也缓慢澄明下来,那是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对于家庭而言,现在我似乎读到了母亲离开父亲时的感觉,他如此偏执,以为以他一人之力就能改变整个世界。可是他忽视了周围的人,忽视了他亲人,他的父亲和母亲,他的妻子,还有他的孩子。
我带着这种悲伤走到了县道上,来来往往的车辆时不时打着灯光圈照亮了我脚下的路。随即,又进入了某种黑暗中,它们轧过马路时,尘埃便开始升腾起来,犹如一团干燥的雾气,笼着一些车,一个人往外走。就在此时我看到了那条深蓝色的魔鳉鱼,它巨大的眼睛斜斜地看向我,身后还有许多小小的魔鳉鱼,沙棘树就在它们身后,一条条的绿色叶面泛着一圈的光亮,鱼儿从它们身前游过吃着落下去的果实。我走上前去,一些水母,章鱼从沙棘的后面,游了过来。也许它们本身就一直在近处,直到现在我才看清它们。
一辆长途汽车从远处疾驰而来,我挥手示意它们赶快走开,大喊,车来了。它们安静地待在那儿,没有任何回答。车上的司机吐了一口痰,骂道,神经病吧。我捂住了眼睛,害怕目睹汽车撞向它们身体后的样子,那种惨痛的画面已经预留到了我的脑海。过了很久,汽车的声音消失了,我才挪开双手。它们竟然完好如初地浮在空中。我跟在它们后面,随着它们走向一片珊瑚中,一片湖泊中。我想我看到的到底是水下的世界还是陆地的世界呢?抑或者是湖泊还是海洋呢?可在巨大的兴趣面前,我没有再多想,因为世界上所有的疑问,归根结底都没有一个确定的回答,即便有了这个回答,也可能被其他回答挤压下来。所以遇到眼前这个“问题”就是一种幸福吧。
我已经忘记我是如何走来的了,而等我拥有记忆时,我已身在幼年时的小城里。抬眼望向楼上那间房子,浸泡着我童年所有回忆的房屋,我走了上去。所幸水电都是通的,一天的洗漱不成问题。我把房子打扫了一遍,毕竟是准备自己一个人住,我一遍遍清洗着锅碗瓢盆,上面的油垢沾满了尘埃,摸上去留下了一个厚厚的指纹印子。一个刚买的钢丝球蹭了一会儿便垒成了一个厚重的“沙包”。想来以前这种事情父亲也会做,现在守着空空的房子,全由我来顶替。收拾完厨房,我把床上的被褥都拆了下来,本来想用手洗的,没承想洗衣机还能用。
我躺在床上,看着风扇在绿色的天花板上旋转着,往常它都是白色的,现在我才发现它也染上了绿色的,薄薄的扇叶上掉了几块漆。扇叶晃晃悠悠地转着,我看着时大时小的棕色锈痕合上了眼。
迷迷糊糊中我听到了敲门声。我站起身来,去开门,说,来了,来了,敲这么大声干吗?是的,你可能想到了,推开门我看到了父亲。他浑身黝黑地堆在门口,像我之前见到他时一样浑身邋遢,不修边幅。就在我装作若无其事转身想要继续躺在床上时,他从身后以一记抱摔的方式将我撂倒在地。他用肘部顶着我的脖子,说话声接近于口吃,全身也颤抖着,你觉得你很了不起吗?你觉得你在省城工作就是你人生的全部吗?现在你看看窗外,看看周围,沙尘暴现在没有了,我把树扎在沙漠里,把草也扎了进去,那就是生命,就是用一种生命去保护一种生命。你想要的那种生活我都经历过,我只想你做大地上的志愿者,用一种生命,去保护另一种生命,这就够了。
那我妈呢?见他松了一点劲,我继续追问。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权,她也一样。顿了顿他又说,你也一样。
他松开了我,一个人走向门外。
我从地上爬起来,到楼下买了药,想了很久,什么也想不出来,望着头顶的天花板脑袋不断眩晕着,像是被一枚鱼鳞盖了过来。过了一会,我发觉珊瑚和水草无限环绕在一起,我的疼痛也变得有所好转。第三天,我再次关上了门窗,收拾好衣服,沿着县道走向了那个无名的沙漠和沙窝子。
我注视着这片流动的沙丘,和他一起背草、划线、开沟、铺草、埋压,事情变得如此简单,即便他对我的语气还如以前那样,我也觉得我不再是以前的我了。一旦你理解了你手中的工作,动摇就变得不再那样轻易,或者说站在这里,一个普通的人也能定住一片流动的沙丘。哪怕风沙再大时,再次目睹麦草被刮到很远的地方,我的心也不再急切。
就这样我跟在父亲后面,学着他的样子,一行行打着草格子,一片片种着梭梭、沙棘。一年年过去,种树的效果越来越好了,媒体的宣传也多了起来,“大学生沙漠种树换万亩绿洲”“公司高管辞职返乡荒原变丛林”“父子深入沙漠耕耘万亩绿海”“父子志愿者在沙漠中书写建设生态绿洲榜样”。
当然,我和父亲都知道这些不过是过眼云烟,他们向我们寄送任何东西我们也不会接受。就像老人与海一样,我们是父子与沙海的故事,地点换了,时间换了,可做的却是一样的事情,这就是去完成一件坚韧不拔的事,去做一件有意义的事,当然这是需要孤独的。
我曾问父亲,你在这孤不孤独?
父亲笑了笑,要是人有选择余地,那他做这件事就有可能会朝着错的方向发展。最好还是没有选择,按自己的方式去做就行,因为你无论怎么去选都会后悔。那还不如把当下的事做好,做熟,那就没有后悔的余地了,很多时候就是人选择太多了才会后悔。长短都是一生,你看身后的沙棘林,你敢说你没有成就感吗?哪怕这些树只出现过一次,你也不会后悔呀,说着他指了指眼前的树木,这都是你一年年看着它长起来的呀。
多年以后,父亲去世了,是肺癌。他躺在病榻上的时候,并没有他在沙丘上种树那样果敢威猛。他像是被揉成一团的废纸,就在这之前,他还以为他的人生宣纸可以留下米芾般的字迹。他蜷在那里,分不清哪里是沙丘哪里是绿洲,在病床以外的地方,他还写过怎样的人生书法。我带着他去省城看医生,也去了北京和上海的大医院,结果换来的都是医生的摇头。多吃点好的,太劳累了,准备后事吧。这是我听到的最多的回答。我气愤地捶着墙,蹲在地上抹着眼泪。回到父亲身边,他似乎也已经料想到了什么,他说,你对大地有所奉献,大地也会对你有回报,至于其他的就要交给缘分了。
葬礼那天母亲来了。我看了她一眼,没问她近况,我想无论我怎么问,她都应该有了她自己的生活,不该追问过去,打扰了她的现在,让她能保持这份平静。在那个仪式上,魔鳉鱼游过整个礼堂,它们通体雪白地穿过人群,愣愣的,不说一句话。或许它们就是来接父亲的。我按照父亲的要求,站在沙丘上将他的骨灰撒向大风中,碰到魔鳉鱼的身体擦出一片金色的光。
我把我们沙棘林场叫大地林场,因为父亲说我们都是大地上的志愿者,一些城里的志愿者来到我这时我会放《大地》:在那些苍翠的路上,历遍了多少创伤,在那张苍老的面上,亦记载了风霜,秋风秋雨的度日,是青春少年时,迫不得已的话别,没说再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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