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牛致功先生

惊悉牛致功先生(1928—2024)逝世的噩耗,我顿感一位心目中景仰的大先生走了。我跟牛先生认识,始于1984年。那一年陕西省历史学会年会上,我提供了一篇关于“历史应用学”的论文,因为我在三原县人事局工作未能到会,由西北大学柏明教授代为宣介。事后柏老师告诉我,他会上讲下来,牛老师即表示认同。经他介绍,我从三原县到南郊来,第一次登门拜访,请教牛先生一些历史话题,也了解一些老师情况。

牛致功(1928—2024)

我从三原县工作五年,咸阳市工作十九年,等到省地方志办公室工作时,已经是2007年。在此期间,几乎每年都不止一次拜访牛先生,同时也拜访早在咸阳时就认识的马驰先生。我遇到学术上的一些问题时,也都会请教他们。涉及一些学术界的人际交往,也得到他们的支持和帮助。上世纪90年代,我在咸阳市地方志办公室工作,重点是搞咸阳市历史文化名城的一些话题,很希望读到史念海先生《河山集》,当时咸阳市图书馆遍查不到,陕西省图书馆借阅费事,我便向牛先生提出借阅请求,牛老师二话不说,当即端出了他所拥有的七八册史先生的著作。除第二册他说手边未保留,所以我向肖正红学兄申借外,其余各册都是牛老师慷慨借阅的。过了将近半年,也才读毕归还。通过系统阅读史先生的历史地理学著作,也包括省军区出版的陕西军事地理概论,我对于这门课程也有了初步的了解。后来《咸阳市志》综合卷出版后,咸阳市地方志办公室领导拟邀请史先生撰写书评,我遂持书造访,史先生重点对历史文化名城部分作了点评,而我所撰写《咸阳史话》小丛书前几部分完成后,跟马先生一道去见史先生请他作序,也探讨了一些有关咸阳原的历史地理问题。原定半小时,结果讨论了一小时四十分钟。当时斯维至先生在场,说史先生是他的老师,老师八十多岁了仍然每天工作十一二个小时,而他最多在早上工作三四个小时。在这些学术交往中,也都有牛先生的鼓励和支持。

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牛先生致力于历史知识普及化,通过办报纸、写普及短文的方式向大众宣介历史,希望将历史学从庭院深深向勾栏瓦舍加以推介,在某种意义上是将书写的历史与民间的记忆进行知识对撞,进而使用正确的历史知识来取代演绎的历史知识,尽管报纸办的时间不长,但在社会上有了一定的影响。在我看来,这也是从政治化的影射史学向生活化的消费史学的转移。牛老师给过我几期他亲手办的小报,让我耳目一新。同时,对于牛先生涉及初唐史的研究,我也阅读了他的相关著作。但就初唐史的一些历史评价和史料重理,更多的是聆听他的指教。我当时阅读明代王承裕有关《卫公通纂》一书,也涉及初唐历史的一些认知。尤其是唐太宗晚年对待李靖、李勣等人的权变心机,也让我对初唐史的一些书写有了新的感受。正是从他的介绍、研究中,我知道唐初历史的书写,其实也是成功者改造历史的结果,是事后追认的历史结论。其中不乏历史记录的破绽,但与地下出土文物相比,也给有心的史学家留下了认识历史真相的一线天机。不过,历史真相有时候正在蒙昧之中,人们记忆的历史总是容易搁浅,而人们笔下的历史也总带有历史书写者固有的立场。至于后来搞杨良瑶出使黑衣大食,也得到了牛老师的帮助,提供了他的研究生关于唐德宗的研究论文,写那篇论文时尚未见到杨良瑶碑,所以一些研究和评价也都是基于国内活动展开。有关杨良瑶神道碑的研究,原系我清理咸阳境内出土唐代碑石,将一系列碑志人物进行普及化介绍的结果之一。当时我撰写了几十位历史人物的碑石分析,并与正史中的一些记载相对照,但我的目的不在于系统研究,而在于将埋在历史深处的碑志人物普及化。我记得讨论过唐乾陵祔葬墓出土的刘濬夫人墓志,牛老师关注其政治活动,而我关注其中有关遮羞布的记载,两者关注点不同,但对于一些历史事实的理解却有了共同的落点。正是在这个时期,牛先生说他看到张沛先生《昭陵碑石》后,有意研究唐代碑石的文化背景,我也借此多次与牛先生交流心得。

牛先生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前几年西北大学校庆,我将自己经历的一些老师做了诗意回顾,其中也写有转益多师的情况,牛老师便是我转益多师中交往较多的一位。我与牛老师的交往,与他在唐史所的工作,与他的老校区一楼居所,可以说息息相关。每次走到陕师大吴家坟校区,都忍不住望向那个楼的一层房间,牛老师颤动着双手,艰难地拿起热水壶倒水的情景,是我从第一次拜访就有的印象。后来有一次他说食用罗布麻,双手的颤抖有所缓解,却是相当出乎人们的意料。后来牛老师住上高楼,住进养老院,我再也未能与他直接交流,但因妻哥董建国与牛先生的儿子有同学缘分,我们也经常交流对牛老师的印象。牛老师往生的噩耗传出,我当即写下几首小诗:

夙称史门牛马走,担纲唐史不逊人。

既从东都赴西京,复自中枢介藩臣。

盛德广驰天下士,钜功深耕桃杏林。

烛映西部必垂久,生仰名师敢无云。

一代名师谦德重,提携后昆不拘泥。

官道原非名师道,唐学偏尚武德时。

指点江山善拨冗,纵论碑志有深谛。

固虽十载少咨问,必列恩师允相宜。

古有为学作官梯,今无舍官宁为民。

非是躺平不理事,洵属将学洗红尘。

历史几曾成邦显,经典从此重钩沉。

唐家气象谁作美?我公鼎力冠学林。

举士何曾设门闱,有教无类堪儒林。

手颤不违谦谦志,心诚何逊父执人。

每有咨问必尽意,慨借图籍难为群。

最是论世有公理,不畏权势尤可循。

原注:史门,指著名历史地理学家、唐史学家史念海先生;牛马走,语出《史记·报任安书》,借指牛致功、马驰两位先生,两人皆为史先生唐史研究所主力军。两位先生皆隶籍河南,早年来陕师大求学并落脚于此,也算是从东都洛阳来到西京长安,其学问一个重在唐高祖初唐史研究,一个重在唐代蕃将研究。牛先生曾任陕西师范大学历史系主任,中途挂冠而去,宁肯做一介老师而无意当领导;牛先生待人接物,一若谦谦君子,但对于某些负面现象,他也敢于声张,敢于表达自己的意见。晚年个人斥资设立唐史研究奖项。不拘是否入门弟子,皆有问必答,真诚款待。鄙人有三十年时间(1983—2007),不时前往拜会请益,借阅当时基层查不到的图书,研究杨良瑶时亦得其赐阅唐德宗研究文献,当时他手颤不已,仍然热诚接待,至今不敢忘记。

上述歪诗在朋友圈发表后,老同学葛承雍留言:“我已看到了,牛老师是一个好人,善良的人,口碑很好。”咸阳师范学院张沛教授得悉后,打来电话表示悼念之情。说他几度想去疗养院看望牛先生,惟因有人告知他牛先生已不认识人,结果稽延下来,顿成遗憾。他说牛老师八十寿诞时,他是唯一一位应邀到场的“文革”前受教于先生的老学生。见到朋友圈后,王双怀教授说:“您的诗真切感人,勾起了我的许多回忆。”王社教教授说:“第二首与我要表达的心情很契合,我可以转发到我的朋友圈吗?”我当然完全同意。他转发时絮语:“正在电脑前奋笔疾书之际,突然收到张世民先生发来悼念牛致功先生诗四首,极为震惊,转而哀痛。大学学的就是牛先生参与编著的教材,研究生入学面试牛先生是考官,研究生毕业留校后和牛先生是同事,多年来一直受到先生的奖掖和提携。哀悼之情无法表达,谨录张世民先生诗一首以寄哀思:一代名师谦德重,提携后昆不拘泥。官道原非名师道,唐学偏尚武德时。指点江山善拨冗,纵论碑志有深谛。固虽十载少咨问,必列恩师允相宜”。荣新江教授、张建林教授等均有点赞。拜根兴教授告知我即将举行追思会,并将此诗转发其朋友圈。

牛先生走了,但牛先生的风范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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