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6日,电影《红楼梦之金玉良缘》正式上映。
从2006年的剧本筹备开始,导演胡玫已经在《红楼梦》这个梦里呆了十八年。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一千个人心目中有一千个《红楼梦》,对经典改编的“解味”,更是衍生出无穷的路径。不同年纪读红楼,自有不同的滋味与感悟,而胡玫决定,回到自己与这本书的“初见”。
胡玫初读红楼,是“文革”期间,家里床底下藏着的一本被翻烂的《红楼梦》,它成了迷茫少女的精神寄托。胡玫将自己青春期里对大观园里这些同龄孩子的想象与理解,与今天屏幕上的角色们同构,“童年不吐不快,我觉得他们是活生生的,和我一般大的一些小孩子。”
海选演员时报名多达两万人,要找到合适的演员如大海捞针。饰演宝玉的边程在十四岁时加入剧组,黛玉张淼怡十九岁。最终选出的90多个年轻人,几乎都没有读过《红楼梦》,而最终通过形体、台词、书法、茶道、刺绣等传统技艺的学习,研读《红楼梦》原著,演员们一颦一笑、身段步伐都成了表演的基础。
不足两小时的电影,绝不可能将这样的惊世奇书全盘纳入,而从成片来看,电影中“神游太虚”“黛玉葬花”“宝钗扑蝶”“刘姥姥进大观园”“元春省亲”等名场面大多都保留下来。将叙事浓缩,戏剧冲突更集中于“阴谋与爱情”的主题之上,“宝玉出家”这个《红楼梦》第一百二十回才上演的凄凉结局,“白茫茫一片真干净”成为了全片的开篇,而宝黛初见则成为全片结尾,以倒叙的形式完成了整个故事的闭环,压缩和重组了原著的时空。CG特效将太虚幻境与木石前盟的渊源搬上大银幕,原本作为整部小说中影视化最困难的一部分,借由今天技术的加持,原著中“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的哲学思想,通过动态的光影效果和细腻的场景布置,有了具体逼真的具象呈现。
作为曾执导《雍正王朝》《大汉天子》等史诗电视剧集的导演,胡玫一直是“第五代”的一个异类,她很早离开电影行业转投电视,又跳脱多数女导演更擅长的儿女情长叙事,热衷于书写家国天下。在此次对《红楼梦》的改编中,“木石前盟”与“金玉良缘”的三角恋爱之于贾府倾覆的大背景之下,“阴谋”的部分,恰是胡玫通过爱情这个线索,引出当时家族、朝堂与社会的种种矛盾冲突。
也是因为大半辈子都与历史题材打交道,胡玫早就说过,自己是为“历史学家和批评家们提供了靶子”。她拍过许多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和事件,或为了戏剧冲突和观赏性,或出于当代眼光的审视,每次她的作品热播,也都伴随着争议。
拍《红楼梦》是个注定“吃力不讨好”的事,她早有心理准备。在近期《红楼梦之金玉良缘》各地特色放映场中,总有观众向导演提问因改编引起的争议。胡玫表现得很坦然,她从未畏惧改编所带来的争议,反而很乐意看到观众有不同观点的讨论。她调侃那些争议是“正中下怀”,因为自己拍摄这部电影最大的初衷,正是想让《红楼梦》这部经典作品可以再度被公众热烈讨论,激发大众对传统文化的关注和热情。
“如果能重来,你还会翻拍《红楼梦》吗?”对于首映礼上观众的提问,胡玫毫不犹豫地回应:“还是会!”
电影上映前,胡玫接受澎湃新闻记者专访,她分享了许多创作背后的故事,探讨如何在忠实原著与创新表达之间做出艰难抉择的过程,以及创作者对于传统文化传承的责任与思考。
【对话】
海选演员如大海捞针,封闭式培训出“大家闺秀”
澎湃新闻:电影拍摄于2018年,为什么后来耽误了这么久才上映?
胡玫:没想到一耽误就是6年。2018年拍完了以后做后期,后期完成后正好是疫情。这导致我们发到美国的特效和镜头拿不回来,中美飞机停了,东西带不进来。包括还有一部分在印度等国家,等到了2022年才全部拿回来。收回来后我们发现比如音乐制作不达标,就跟他们扯,最后是全部推翻重新制作,所以整个过程就被耽误了。
制作有所耽搁,后续的定稿审核倒是一次性就通过了。但此时我们的两个制片方都出问题了,找不到原来的法人过来签字,就没办法找到发行公司展开合作。一直等到制片单位的官司结束,我们才开始推行发行。那时也是找遍了发行公司,他们都不接,觉得我们这边都是些素人,没有明星大咖出演的,可能不好卖。直到后来碰到于冬慧眼识珠,看完片子后觉得我们做到了几乎不可能的事——把一部《红楼梦》装进两小时的时长内,还做得挺好。这才有了今天发行的推进。
澎湃新闻:发行不顺利,最大的原因是演员是素人,这应该是在立项确定演员时就能意识到的问题。为什么会做这样的选择?
胡玫:因为你想想,《红楼梦》里写的是一群孩子,比如金陵十二钗、宁荣府的这些人物。如果全找明星演员,我根本驾驭不了。每个明星的时间都是掐得死死的,他只能在某个时间段演,调度起来太难了。《红楼梦》里有上千个有名有姓的人物,如果都找专业演员来演,那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就是,那个时候如果要已经成名的明星,最年轻的演员也接近20岁了,但《红楼梦》里写得很清楚,林黛玉12岁,贾宝玉14岁,薛宝钗14岁半。那时候皇帝选妃子,十二三岁就进宫了。古代人的寿命和现在人不一样,五六十岁就算老朽了,现在五六十岁还算中青年呢,对吧?所以,年龄感是不一样的。你要是把这些年轻的明星演员集中起来,统一思想去拍《红楼梦》,他们没时间听你白话,都忙得很,不现实。而且我们当时资金也不充裕,融资很困难。
澎湃新闻:海选的过程是怎样的?最主要的这三个演员的渠道是怎么来的?
胡玫:我们从2006年开始报写剧本,一直到2016年,剧本完成后得到了国家电影局的立项批准。2017年我们开始筹备组建主创团队之后开启了全球海选。我们先做了新闻发布,三个月的时间内有近2万人报名,但里面水分特别大,没捞出几个人来。但宣传消息已经是散布出去了。后来就有好多导演组的成员过来,又组了团队直接到上海戏剧学院、中央戏剧学院、北京舞蹈学院以及当时的解放军艺术学院找演员。我们在学校蹲点,像星探一样发掘了一些演员,都是想通过艺考报考艺术类大学的,还不一定被录取,但就进了我们的剧组。
主要三个演员好像都是看到我们发布了以后来的。饰演薛宝钗的黄佳容,她是暨南大学行政管理专业的学生,之前完全没有拍过电影,不知道电影为何物。饰演贾宝玉的边程当时才14岁,我一看,觉得长得挺好。他小时候拍过戏,算是个童星。饰演林黛玉的张淼怡是上海视觉艺术学院的学生。第一次去我选了一遍没碰上合适的,都准备上车走了,校长打电话来叫我别走,他那儿还有“存货”。他说怕摄制组是骗子假扮的,所以好苗子就没给我看。我就又回去了。回去一看,张淼怡确实不错,就带进剧组培训。
澎湃新闻:这些演员集中了很长时间进行封闭训练,放在今天的演艺行业其实挺奢侈的,这样做的必要性在哪里?
胡玫:我们从2017年全球海选,选出来近90个人,几乎都是素人,必须集中培训。培训本身就像是装修,挖地基、装管线这些都是看不见的,但非常重要。我们请了上海戏剧学院、中央戏剧学院和北京电影学院的老师来教表演、形体和台词,还请了书法协会主席胡斌先生教书法,苏州非物质文化遗产传人教绣花,香港茶学会的主席亲自讲茶道。这些训练虽然在电影中展现得有限,但它们奠定了演员们的基本功。
澎湃新闻:但这些培训内容,在片子里其实展现得很有限。
胡玫:功夫在幕后,磨刀不误砍柴工嘛。这些训练让演员在面对镜头时能自然地表现出角色的气质。如果没有这些训练,他们在拍摄时很容易出错,比如宝钗的走路姿态,他们一开始根本不懂古代的礼仪,通过训练后,走路的姿势、动作才符合角色要求。这些孩子刚来的时候,平均年龄14岁,叽叽喳喳的,根本不像宁荣府里的大家闺秀。所以通过学习,她们慢慢变成了知书达理、目不斜视的淑女,这些功夫全在前期的训练里。
用新的戏剧逻辑重构《红楼梦》中的“阴谋与爱情”
澎湃新闻:在这次改编中,剧作上做了哪些取舍?是否有为了保留一些著名桥段而做出的调整?
胡玫:对。毕竟是打着《红楼梦》的招牌,所以《红楼梦》中主要的情节都要尽可能地装进去,但也确实做不到面面俱到。在取舍方面,很重要的一点在于宝黛钗的爱情故事构建起《红楼梦》的基本情节,那么提炼这爱情悲剧时便发现了它的戏剧冲突。一方面是自由恋爱,一方面是世俗观念下官宦人家的所谓“金玉良缘”,最后出卖了年轻人的生命。所以宏观上的故事线并未更变,但是其中的著名桥段会有所嫁接。黛玉葬花、焦大骂街、刘姥姥进大观园、宝玉摔玉……不完全是原著,但我们用新的戏剧逻辑将它们融合在故事中。
澎湃新闻:宝黛的爱情主线,“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缘”有点像现在年轻人的一见钟情和门当户对,怎么样用现代的解读看待他们的爱情?
胡玫:金玉良缘就是一个现代价值观的象征,就是现在社会上流行的那种,更“务实”的,需要锦上添花的东西。那种纯粹的、赤裸裸的爱,放在现在挺不受待见的。但我觉得“金玉良缘”这个片名其实是一种讽刺,这部片子其实也是在提醒年轻人,不要太俗气,得有点追求。要自由地去爱,不要被太多附加条件伤害到。
澎湃新闻:关于影片中“阴谋”的部分,尤其是“贾占林财”这一段,是怎么考虑的?
胡玫:之前我让王蒙先生先看了这个片子。他看完第一句话就是:“胡玫,你把贾家挪用林家财产的事情给写实了,这真是个创新。”过去没有人这么做,但我们通过细致的研究,觉得贾家挪用林家财产这事儿是可以坐实的。曹雪芹可能因为当时的种种原因没有明写,但按照当时的情境来看,这是合情合理的。贾家当时已经日薄西山,大厦将倾,根本没有经济来源来维持这么大的开销。而为了维护他们的政治和经济地位,他们必须在元妃省亲时做足排场。所以大观园的修建必然需要一大笔资金,而这笔钱最合理的来源就是挪用了林家的财产。
澎湃新闻:过往你的许多作品中都涉及权力和朝堂的宏大叙事,这次在《红楼梦》中是否也有意挖掘这一部分?
胡玫:我也没特别去追求这个方向,但《红楼梦》确实值得做。它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会让人越来越感受到其中的深度和复杂性。书中讲到的很多东西,比如生老病死、阶层的轮回,这些都像是命中注定的。曹雪芹几百年前就已经把这些道理讲透了。你有了阅历,再回头读《红楼梦》,真的会拍案叫绝,感叹他对人生的透彻理解。
澎湃新闻:这次在影片中特效方面做了很多尝试,像太虚幻境和木石前盟的部分,是否也是技术发展带给名著的新空间?
胡玫:是的,因为新时代拍一部《红楼梦》电影,除了继承原著的灵魂之外,还得给观众一些新的视觉体验。电影毕竟是视觉艺术嘛,所以曹雪芹当年想象中的太虚幻境,我们今天能不能用现代的特效技术重新造出来?当然可以。这实际上是对曹雪芹先生创新精神的一种传承。他本来就是个革命者,一个叛逆者,他写作中充满了对封建礼教的不满。
澎湃新闻:而且《红楼梦》这个IP立项时,正好赶上了中国热钱多的时代,当时做这些特效时,是不是有点“东方魔幻大片”的野心?
胡玫:你说得对。今天再想做这样的项目,估计没人愿意投钱了。
拍《红楼梦》是我始终想完成的一件事
澎湃新闻:这些孩子在选拔时都读过《红楼梦》吗?
胡玫:没有,他们当时大多数都没读过《红楼梦》,甚至没看过87版电视剧。因此,我们要求每个演员至少通读两遍原著。比如,薛宝钗的扮演者在训练过程中读了四遍《红楼梦》,这些都是他们理解角色的基础。
澎湃新闻:当时对这么多年轻人都没有读过《红楼梦》惊讶吗?
胡玫:这不新鲜啊。我之前请了一个很大的导演团队来做《红楼梦》的宣传,十几名年轻导演,结果没有一个人读过原著。这让我觉得有必要通过拍摄这部影片让更多人了解《红楼梦》。作为中国人,如果连自己的经典文学都不了解,如果碰到外国人谈起中国文化,结果自己连《红楼梦》也不了解,实在是有点打脸。
澎湃新闻:近年来除了《西游记》,其他三部四大名著的改编作品较少,你觉得原因是什么?
胡玫:我觉得主要是不够重视吧。现代社会节奏快,大家更关注当代作品,古典文学的节奏和故事与现代观众有距离。如果不花时间精心打磨,现代观众很难被这些作品征服。
澎湃新闻:拍《红楼梦》很多人都认为是吃力不讨好,你是怎么做出这个决定的?
胡玫:这应该算是我的一个梦想吧,但我真没想到会这么难,一干就是18年。当初我提交剧本的时候是2006年,经过多次修改,最终在2016年获得了立项。在这期间我们也在做别的项目,但《红楼梦》始终是我想完成的一件事。那些园子里的故事,缠绕了我一生。我就想在我的有生之年把《红楼梦》搬上银幕,让它在诞生200多年后再次成为一个社会热点,只要有人关注,就会有人再次拿起这本书。
都说一千个人心中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同样,一千个人对《红楼梦》也有各自不同的解读,既然如此,那么这一版就让它留存在这里,即使有遗憾也没关系,我希望能抛砖引玉,未来能有更多更好的跟《红楼梦》有关的作品出现。
澎湃新闻:因为一直在拍广为人知的历史人物,情节里面也总是会面临专家和爱好者的争议,一路以来你自己面对不同声音会如何去消化?
胡玫:我其实不太在意别人怎么说,拍完了就是完了,反正也改不了。我性格比较大大咧咧,听不听别人的意见不会影响我的决定。可能也是因为我是这种性格的人,才敢拍《红楼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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