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从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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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运动》雕塑泥稿 滑田友 1957年
1918年底,北洋政府成立了外交委员会,由汪大燮任委员长、林长民任委员兼事务主任,事务员共四人,经常驻会的是梁敬錞与叶景莘。外交委员会是大总统徐世昌处理巴黎和会事务的一个专设机构,办公地点“在南海之集灵囿,去徐总统之办公处甚近,所有巴黎和会之事务,徐总统悉交核议,贡献颇巨”。(梁敬錞《我所知道的五四运动》)
五四运动前夕,山雨欲来风满楼,梁敬錞说:“汪、林二公尤愤激,而徐世昌方重用曹汝霖,欲弥缝之,宗孟怒,乃自撰‘山东亡矣’一短栏新闻,泄其情于北京晨报,于是在京学生大愤,联合八校,鼓起五四运动……曹、陆、章卒至罢免,对德和约卒至拒签,五四运动卒被称为‘民族觉醒’之始基,盖与‘山东亡矣’一文,有极大之关系,而‘山东亡矣’一文,则林氏所撰也。”(梁敬錞《林长民先生传》)宗孟是林长民的字,“‘山东亡矣’一文”指的是林长民在1919年5月2日北京《晨报》上发表的文章《外交警报告国民书》。但林长民的文章只是造舆论而已,五四运动的爆发,另有原因。
叶景莘在《巴黎和会期间我国拒签和约运动的见闻》中说:
五月一日,陆征祥来电称如不签和约,则对撤废领事裁判权、取消庚子赔款、关税自主及赔偿损失等,将来中德直接交涉,是否较有把握,亦是问题。他怕将来与战败的德国直接交涉失败,因而就主张签字,对日本屈服。这实在是太可笑了。外交委员会紧急会议决定不签约,由汪、林将致专使拒签电稿亲呈徐世昌,徐令国务院拍发。但二日国务院又密电专使签约,院里电报处一个林长民的同乡当晚潜去报告他。三日凌晨,汪、林到会,汪命即刻结束会务……林密电梁启超并请他通知巴黎中国留学生,他另又通知国民外交协会嘱发电反对……傍晚我到汪处报告,汪问还有什么办法可想。我说:“北大学生本要游行,何不去告蔡先生。”汪即坐马车从东单二条东口赶到东堂子胡同西口蔡宅。蔡即电召北大学生代表于当晚九点在他家开会商议。北大学生原定五月七日(即一九一五年日本发出关于二十一条要求的最后通牒之国耻纪念日)游行,于是决议将日期提前三日,因而就变为五四运动了。(见《五四运动亲历记》,中国文史出版社)
这篇文章并没有列出蔡元培召集的北大学生的姓名。在《五四何以爆发于民八之五月四日》中,叶景莘说:“其中有段锡朋、罗家伦、傅斯年、康白情等诸先生。”(叶景莘《五四何以爆发于民八之五月四日》,1948年5月4日《大公报天津版》)
而梁敬錞在《五四运动之回忆》中说:“汪大燮得叶景莘报告,亦闻政府有训令专使即将签约之事,则亦大愤,亟往北大蔡校长于西堂子胡同私宅,告以实情,蔡校长亟召罗家伦、傅斯年、康白情、段锡朋告以实况,于是山东救亡示威运动,遂由北京大专以上八校,定于五月四日下午在天安门举行。”梁敬錞与叶景莘所述基本一致,只是在胡同的名称上有出入,无关要旨。
不妨再来看看当年学生领袖的回忆。
许德珩在《回忆五四运动》中说:“五月二日,我从蔡校长那里听到了这个晴天霹雳的消息,便约集参加《国民杂志》社的各校学生代表,当天下午在北大西斋饭厅召开了一个紧急会议,讨论办法……决定五月三日(星期六)晚七时在北河沿边北大法科(后来北大三院)大礼堂召开全体学生大会,并约北京十三个中等以上学校学生代表参加。”
田炯锦在《五四的回忆与平议》中说:“五月三日下午,与笔者在北大东斋同住一间宿舍的狄君武(即狄膺,字君武)学长归来时说:‘今天上午在一会议上,蔡先生言巴黎和会的情势,对我国极为不利,列强对日本要在山东夺取我许多权益之无理要求,有认可之意,而我政府将被迫在和约上签字,倘不幸如此,国家前途不堪设想。散会后,许多同学商议,欲今晚在法科大礼堂召集全体同学大会,共商对策。’”
何思源在《五四运动回忆》中说:“北京学生原定5月7日‘国耻纪念日’举行示威游行。5月2日,蔡元培在北京大学饭厅召集学生班长和代表一百余人开会。他讲述了巴黎和会帝国主义互相勾结,牺牲中国主权的情况,指出这是国家存亡的关键时刻,号召大家奋起救国。我参加了这次会,听了他的讲话,心情非常激动。5月3日晚上,学生会在法科大礼堂举行了一千多人的大会,也有外校学生代表参加,决定提前于5月4日(星期日)举行游行示威。”
三位学生领袖的回忆,与叶景莘的回忆有较大差异:一是三位学生领袖不知“密电专使签约”一事;二是叶景莘回忆蔡元培于5月3日晚九点召集段锡朋、罗家伦、傅斯年、康白情在他家开会,而三位学生领袖又说5月3日晚在法科大礼堂举行大会,这两个会几乎是同时进行的,段锡朋等人分身乏术,不知蔡元培是如何布置调动的?
必须要指出,段锡朋、罗家伦、傅斯年、康白情这四位学生代表,无论是当时的记载,还是过后的回忆,如段锡朋有《回忆》,罗家伦有《蔡元培先生与北京大学》《伟大与崇高》,傅斯年有《我所敬仰的蔡先生之风格》,都没有提及“密电专使签约”;康白情也没有类似的表述。而《蔡元培自述》中对五四运动前后的记述,也未提及“密电专使签约”,甚至都没有说清自己的参与情况。
这是需要认真考辨的。周策纵说,当时北大学生组织了“很多公开的或秘密的,自由的或激进的小团体,数量在二十个以上。在所有的团体之中,最有影响的是新潮社和国民杂志社。”(周策纵《五四运动史》)罗家伦说:“《国民》杂志里面的人,多半是实行的人;《新潮》杂志社的人,多半是偏重于学术方面的人……这两个杂志,所以也可以说是五四运动的基础。”(罗家伦《蔡元培先生与北京大学》)
关于5月3日晚举行的大会,许德珩在《回忆五四运动》中说:“推定北大法科四年级学生廖书仓为临时主席,推定北大文科学生黄日葵、孟寿椿二人做记录,推许德珩起草宣言。发言的有丁肇青、谢绍敏、张国焘、许德珩以及各校学生代表夏秀峰等很多人。”张国焘在《我的回忆》中也写道:“为了实现这些意见,这次会议以爱国责无旁贷的精神立即决定:由‘国民杂志社’通告北大全体同学,于次日晚上七时在北大第三院大礼堂举行学生大会:……推定易克嶷同学任大会主席;其他‘国民杂志社’的同人在大会中发表演说。”可见会议是由国民杂志社通告举行并主导的,发表演说的也多为该社同人。至于大会主席,张国焘认定是易克嶷,而非廖书仓。
段锡朋、罗家伦、傅斯年、康白情这四人,罗、傅、康属新潮社,段属国民杂志社。段锡朋这个人很有意思,虽然他参加的是国民杂志社,却和罗家伦、傅斯年被称为“五四时代的北大三杰”,三人交谊深厚。5月3日晚被蔡元培紧急召集开会的,基本上都是新潮社的人,他们一开始就没有参加大会,自然不在发言者之列。
但在蔡元培家开完会,四人应该去法科大礼堂的大会会场了。有一个细节值得注意:周策纵说5月3日晚的集会“其中最重要的一项是在晚上十一点钟时通过的,即决定提前于5月4日召集所有北京的大专学生举行群众大会,以抗议政府的外交政策,而不是原计划的5月7日”。这句话留下了两个疑问:第一,最重要的一项决议为什么在晚上十一点钟才定下来?第二,5月4日举行群众大会的矛头为“抗议政府的外交政策”,直指政府而非巴黎专使。其中应该有突发因素,这个因素,极有可能是赶赴会场的四人带来的信息。
那么,蔡元培与段锡朋、罗家伦、傅斯年、康白情为何缄口不言密电一事?可能汪大燮、林长民的举动涉及泄密,蔡元培既要动员学生采取行动,又要保护汪、林、叶等人不受牵连,只能采取隐秘的方式。当然,这只是一种猜测,“虽不中,亦不远”的推论。
总之,林长民5月2日晚得知密电的内容后,当即告知汪大燮;汪大燮在第二天晚上接受叶景莘的建议,将此事速告蔡元培,蔡元培随即召集学生代表商议对策,随后学生代表赶到会场,作出新决定——五四运动就这样爆发了。
应该说,五四运动的爆发有其必然性,由政治、经济、文化等多种因素叠加促成,并非林长民等人可以一手推动。但这封密电的泄露及其暗中传递,作为偶然因素,也是客观存在的,它促使这场波澜壮阔的运动定格在5月4日,而非5月7日。这段历史真相亦当梳理剖析,并予以揭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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