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骨文最后的宝藏面世

甲骨文最后的宝藏面世
2023年03月27日 14:02 瞭望

左 :故宫博物院藏晚商时期占卜田猎与凶疾梦幻的涂朱牛肩胛骨刻辞(文物号 :新180887 正面);

右 :故宫博物院藏晚商时期占卜天气遇到彩虹的涂朱牛肩胛骨刻辞(文物号:新 180887 反面) 受访者供图

整理组制定了“三符合”原则:一是符合文物保管特色,尤其体现在尊重原状,按藏家整理;二是符合文献整理规范,即为甲骨定名、设置题解、释文显示原状;三是符合学术发展潮流,将一片甲骨的相关信息合置于同一页

甲骨文正实现有人做、有传承,但仍存在结构性不平衡。文字、史学的研究相对成熟,思想文化研究还不够,而这恰恰可能是探源中华文明重要的“另一条路”

  文 |《瞭望》新闻周刊记者 徐欧露

  直到2023年2月8日下午3点42分,抱起《故宫博物院藏殷墟甲骨文》“马衡卷”“谢伯殳卷”,韩宇娇才意识到,“书真出了”。

  “够沉。”这位故宫古文献研究所副研究馆员感叹。

  近30厘米厚的6册大八开,是“故宫博物院藏殷墟甲骨文”系列的头两卷,也是这一世界最大一批未经整理的甲骨的首次面世。

  这批总计21395片殷墟甲骨,由故宫博物院藏,数量居世界第三,绝大部分从未整理刊布,被称为“甲骨文最后的宝藏”。

  作为四大古文字体系中唯一延续下来的古文字体系的代表,这些3000多年前晚商先人刻在龟甲兽骨上的“天书”,关系着对中华文明发生和发展的认识。发现120多年来,众多认知随着甲骨文的整理、公开、研究,颠覆重构。

  有人说,甲骨文是研究中华民族早期社会、思想的钥匙。

  历时9年,已知的最后一把钥匙,正递到眼前。

  献

  当2013年10月故宫成立研究院、下设古文献研究所,开始着手这批甲骨文的立项整理时,时任古文献研究所所长的王素却心里没底。

  这批珍贵甲骨一直未能整理出版,他归为两方面原因:一是故宫长期定位为艺术博物馆,古文字藏品没有受到足够重视。二是故宫的古文字大家,如马衡、唐兰、罗福颐等先生,很早就已去世,古文字人才断档。

  这位做了一辈子出土文献整理的古史大家,时常向人解释“文献”一词的含义。其最早出于《论语》:“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朱熹注:“文,典籍也;献,贤也。”

  “献就是贤才。文化传承靠的是人,人没了,就传不下去了。”王素说,世传古文《论语》已亡,可据他考证,古文《论语》其实很长时间一直都存在,“亡的是什么呢?没有人传承就称为亡了。”

  “甲骨学之所以被称为‘绝学’,一个重要原因是人才断档。故宫缺少人才培养途径,高级人才调动也面临诸多困难。”王素不断呼吁,“要有文,还要有献。”

  随着国家对古文字等领域的重视,2013年8月故宫成立博士后科研工作站,一年后开始招聘甲骨学专业博士后,甲骨整理出版在古文献研究所领导下全面展开。

  项目设编目、摄影、拓片、摹文、释文五个组。大到半臂长、小到指甲盖的甲骨,先被清点、编号,由原收藏家的布包、屉板挪入排酸排硫的文物袋。随后照相、制作拓片和摹文。以上资料集齐后,作释文、著录、定名、题解。

  2014年,古文字专业毕业的见骅进入故宫器物部,跟随编目组组长方斌、卢岩在库房整理甲骨实物。碎片占了这批甲骨的近一半,最小的“比米粒大点”。怕碰坏甲骨,见骅不敢用工具,再小的“碎渣”也要一个一个用手拈出、清点。过小的甲骨算不算一片?不同认识可能导致统计和前人存在出入。因此不仅要数,每个数字如何得来都要详细记录。精细同样体现在影像采集中,用光、角度都要一丝不苟。

  同样在这年“进宫”的历史文献专业博士陈鹏宇,被分配至拓片组。开始一年多,他连甲骨的影子都没见到,而要先用扇子骨、硬币等习拓、练手。

  拓片组组长郭玉海要求,亚克力板上放六枚同样的硬币,拓出的六张拓片都达到标准,色泽、神采一致,才算合格。

  一枚长城纪念币,刚拓时,陈鹏宇只看到城墙和山峦,渐渐他注意到城墙脚下树丛的纹理,远处烽火台侧面的小窗,甚至窗下的砖缝。“越拓观察越细。”

  有数十年金石传拓经验的郭玉海对传拓工艺的要求近乎苛刻。眼力、手法是第一位,材料也要甄选,宣纸要特别定制,以达到合适厚度,裹拓包的布必须是一种名为电力纺的绸布,棕刷先在砂纸上反复打磨,直到刷毛没有倒刺。拓片不光需字形清晰,更要注重全面反映甲骨形态,要能看出甲骨的质地、纹理,边缘的状态,“文字的神采”。

  摹文主要为提取文字信息,但只摹得像还不够。“作为成熟文字,甲骨文书写已达到很高水平,是最早的书法形态。”摹文组组长焦东华认为,摹写的核心就是再现甲骨文字形结构、刀笔气韵乃至“神采”。

  有的刀刻中间饱满、两头锐利,有的中锋挺拔遒劲、收笔“悬针”。在他看来,好的摹写应精准刻画点画与结构,注重整体章法的前后呼应。手不能抖,每一个笔画都要一气呵成,换口气都可能让“那种壮迈的感觉”没了。焦东华带领组员李延彦等练了近两年,一片有时要摹十几遍才合格。

  不同分期的甲骨文书写风格不一,焦东华“一眼就能看出”哪两片甲骨的刀刻手法是“一脉的”。“甲骨刀刻也有传承关系。”

  作为首位故宫甲骨学博士后,杨杨和师妹韩宇娇参与了释文组,拟定释文,著录定名,汇集材料,编辑成书。杨杨记得组长韦心滢告诉他,不能让书一出版就落伍,要时刻关注学术界最新成果。直到现在,刷学术网站,都是这位古文献研究所副所长睡前的规定动作。

  米

  韩宇娇用“米”来形容他们整理的材料——做殷商史、甲骨学研究这些“大宴”,离不开的米。

  米充足高质,饭才能做好。

  将甲骨上凝缩的线条还原回3000多年前一个王朝的国家制度、思维方式、信仰追求,研究对象早已不局限于文字,甲骨上的所有信息都被置于“放大镜”下。

  缀合需要原大照片和拓本,做甲骨形态学研究需要甲骨上各种形态的放大照片。钻凿痕迹是研究甲骨整治、占卜制度的重要资料,甲骨文书法则有赖于甲骨文的刀刻痕。

  这意味着,整理要尽可能完整地呈现文物信息,“蚂蚁腿”大小的残笔要记,一道裂、一个缺,都要记。

  整理组制定了“三符合”原则:一是符合文物保管特色,尤其体现在尊重原状,按藏家整理;二是符合文献整理规范,即为甲骨定名、设置题解、释文显示原状;三是符合学术发展潮流,将一片甲骨的相关信息合置于同一页。

  “文献在原件上的原状,怎么排列,怎么残缺,都包含着大量信息。”王素说。为此他们既制作了按条移录的释文,又附上反映原状的释文。

  全面梳理一片甲骨曾被哪些书著录,需要整理者有大量的材料储备。关注旧书市场早成了杨杨的习惯。拉开他的办公室门,第一步但凡迈大一点,就会撞上书柜,要马上收腹、侧身,平移三步右转,才能到达那张被4个两米高书柜包围的办公桌。书柜里大部分是甲骨著录书。

  有线索称,马衡卷一片甲骨曾被甲骨学家胡厚宣一本不常见的甲骨著录书著录。为了核验,那本书的纸质版他找了两年。

  尽可能保留的信息,不仅在甲骨本身。

  故宫院藏甲骨一大部分来自加拿大传教士明义士,他将其分装为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箱。“藏家整理体现着他们的思想,我们对明义士的很多分类并不懂,需要研究,保存收藏原状就非常重要。”王素说。

  为此,编目组将甲骨打散整理保护的同时,保持了编目的可逆性,可重溯回藏家分类等原始信息。

  客观,也是一开始就定下的规矩。

  “整理是整理,研究是研究”,是王素反复强调的一句话。换句话说,个人研究不能带入整理。

  看到“热乎乎”的新材料,说不心痒是假的。杨杨和韩宇娇最初的释文手稿远比书厚,猜测、发现,“能想到的都写了”。但王素告诉年轻人,我们是向学术界客观地提供材料,给别人去做研究。手稿又从厚变薄。

  “整理工作的核心是什么?就是材料的公布。甲骨不只是故宫自己的文物,而是学术公器,不能把材料独占。”采访中,韩宇娇多次提到“克制”。

  将她招进故宫的老师王素已经退休,但很多东西留了下来。

  韩宇娇对古籍整理有了“更深刻的认识”,“整理不是简单的操作,要有整体规划和理论指导”。先生们的博识、宽广也让她震动。“做历史研究不能只限一隅,要能有宏观的视角。”

  杨杨笔头快,先生们却要求严谨,即使文献的引用也不能有误。有时他核对文献出处的时间比写文章还长,这也意味着巨大的投入。王素经常挑灯到深夜一两点,这一点,韩宇娇、杨杨也“继承”了。

  用

  杨杨记得,相关部门做过统计,全国古文字研究队伍400余人,其中专业甲骨学者百余人。按经验,他们是这类著录书最重要甚至唯一的读者。

  整理组却有自己的“野心”——把读者圈扩大那么一点,让不懂的人也能看想看。虽然他们清楚,相比专业研究者,让不懂的人懂才难。

  以往的甲骨著录书通常将照片、拓本和摹本、释文及注释信息等分册放置。读者阅览一片甲骨要摊开三册书。这个惯例被打破,整理组将同一片甲骨所有相关内容放在同一页,方便了阅读。

  以往的整理,不为甲骨命名,只用编号,不利于查找。这个惯例也被打破,他们不仅第一次为甲骨定名,还第一次让这类书有了目录。定名规则几易其稿,由繁化简,目标是“有推广价值”。

  还有第一次设置题解,让读者不用看图版和释文就能了解本版甲骨的情况。第一次对较小甲骨的照片进行放大,便于观察细微。甚至在某版设计中,他们专门画上箭头提示释读顺序,注明“先从下往上读,再从右往左读”。

  “方便读者使用”,被写进全书的总序。

  “很多材料不做甲骨的人也要用,拿着书看不懂,那不行。”王素说,“要编一本不是本专业的人也能看得懂的书,让更多人用起来。”

  杨杨的“最高设想”则是,只要有一本传下去,后世可以通过这书尽量多地获得对甲骨文的认识,认识3000多年前那个王朝,认识我们的来处。

  只是在此之前的准备,是那么琐碎。

  这些和古籍文献打了半辈子交道的人,教排版工怎么排图、造字。甲骨文对出版社编辑也是“天书”,他们就自己校对——“凡是印纸上的都要看”,页码对不对得上、甲骨文是不是摆正了,若没有就要标注“以某个笔画为正方向转多少度”。

  一版纸本校样近半米高,韩宇娇趴在后面,看不到人。每晚6点,故宫断电,会将她的工作短暂打断,她把A3纸大小的校样装进帆布包,回家吃完饭,歇上几分钟,接着看。校样不能外流,杨杨就留给闺女画画,“总也用不完”。

  两卷校对进行了3年11个月。2019年1月交出版社初稿,杨杨还一头黑发,2022年12月印制完成,华发已生。

  这个庞大工程,参与者17人。完成一页,最少需要三个人分别投入八小时,全部甲骨整理完预计60卷册,杨杨算过,可能还要12年。

  让他们高兴的是,基于这些“米”,研究已经展开。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刘一曼认为,两卷收录的甲骨内容丰富、不乏精品,一些卜辞“弥足珍贵”。复旦大学一位博士生拿到书不到十天,已缀合近20块甲骨残片。

  “整理出来只是初步,还要继续做研究。”王素认为,甲骨文正实现有人做、有传承,但仍存在结构性不平衡。文字、史学的研究相对成熟,思想文化研究远远不够,而这恰恰可能是探源中华文明重要的“另一条路”。

  刚到手的两卷书韩宇娇还没来得及拆封,下一卷的编辑即已启动。傍晚六点,故宫断电,她起身、锁门,依旧背着那个装满资料的大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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