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2023年春节档延宕至今,开年首部体育大片《中国乒乓之绝地反击》终于在这个周五,2月17日正式公映。
“会害怕,会心慌。会无助,会迷茫。从场下,到场上,路有多长……”2月17日凌晨1点40分,该片导演、编剧俞白眉在朋友圈中转发了由自己填词,鹿晗演唱的电影主题曲《光荣之路》。并配长文自述这段从项目启动至今已有五年之久的电影:
“在创作《中国乒乓之绝地反击》的最开始,我有这样一个定义:这不是一部关于人怎样走向成功的电影,而是一部关于人如何面对失败的电影。所以在片尾的这首《光荣之路》里,我更多想写的是即将达到光荣之路终点的斗士,回头看向曾经黑暗的过往,一瞬间里他的所思所想。
“这位斗士并非自带主角光环的超级英雄,他本就是你我这样的肉体凡胎,怕疼会哭,忧谗畏讥。但他能最终战胜自己踏上光荣之路,靠的不是所谓无畏的斗志、不屈的灵魂——我总觉得那样的表达太表面化了——他的底牌,其实是恐惧,是焦虑,是渴望,是人性的一切弱点,而底牌之后的真正王牌,是他经历了无数次失败之后对人生之旅的最新认识——是爱人之爱。”
“成,或者败,不过都是结果,两条路最终的结果都不过通向同一个目的地,‘大哭一场’。对路的尽头处越是了解,越会觉得更值得珍惜的,是当下路上每一秒的风景。有了爱人之爱,所有艰难困苦,最终都会让人生变得丰厚饱满。”
就澎湃新闻记者在俞白眉导演朋友圈所见,张一白等多位电影导演、编剧,媒体记者、电影宣发在这条朋友圈下点赞、留言。在记者的工作邮箱中,于搜索栏键入“中国乒乓”,前后共收到片方发来的资讯邮件前后有20余封。
这其中记录了电影在去年9月18日发布先导预告和海报,官宣“将于2022年上映”。再到今年1月6日正式官宣定档,“《中国乒乓之绝地反击》定档大年初一,再现男乒反败为胜重返巅峰”。直至1月16日临近春节档开锣,风云突变,片方发来,“《中国乒乓之绝地反击》延档大年初三,祝愿观众‘逆风翻盘’”……
后来的事情,想必关注中国电影的人们都知道了:一如片中中国男乒在上世纪90年代中期,屡屡与乒乓世界的至高荣誉失之交臂,直至1995年秣马厉兵,在天津世乒赛上再度举起斯韦思林杯的曲折与壮烈。这部《中国乒乓之绝地反击》的拍摄与公映之路,也是坎坷多舛,终现曙光。日前,该片导演、编剧俞白眉在京接受了澎湃新闻记者的专访。
【对话】
“自己这么喜欢体育,为什么不拍一部体育情感电影呢”
澎湃新闻:《中国乒乓之绝地反击》定档春节后经历了改档期,这不禁令人联想到同题材电影《夺冠》(原名《中国女排》)所遭受到的波折,当时经历了什么?
俞白眉:为什么我们这么难?原本做好了所有的方案,临了还是要从大年初一改档到初三。春节档就像是百米赛跑,人家都跑出20米远了,你再启动,换博尔特上也不行啊。包括之前的种种,其实这里面幕后的故事比你提到的那部影片还要波折。决定投拍《中国乒乓之绝地反击》,之前所有的问题其实我们都看到了,也知道拍这样一部电影特别难办,里面有些矛盾是盘根错节的,也是我们始料未及的。
但我确实喜欢体育,邓超也喜欢,我们俩在体育圈的朋友比影视圈的还多,平时就喜欢同运动员一起玩。而且我爸是一个超级乒乓球迷,他是西安陕西第三印染厂的工人出身,后来当了干部,他是厂子里的第二打单,第一单打是陕西省队的陪练。从小他就带我去打业余比赛,他的水平打进过西安的业余赛八强。他是直拍快攻型选手,打法特别像刘国梁,比较“贼”,讲究“算计”,我小的时候就老看他打比赛。
小时候老爸曾经教过我一些发球,所以我和业余(选手)打的时候也是随便打,上旋、侧旋用一个动作发,发球就能把对方发死(笑)。但我完全打不过我爸,老爷子现在70多岁了,每天雷打不动要打两小时(乒乓球),电影开拍前我跟他打依旧不是对手。
在写剧本的时候,我们就决定一定要写1995年的天津世乒赛,这是中国体育史上浓重的一笔,不仅见证中国乒乓球队包揽七块金牌的奇迹,同时也是中国体育界继1990年亚运会之后又一大体坛盛事。当年我在大学宿舍看了全程,大家真是拍着电视机的顶盖,喊破了嗓子。丁松一个发球,还没发呢,大家就冲着卡尔松喊,“下网!下网!”《中国乒乓之绝地反击》中的一些情节,就是当年我们宿舍发生的事儿,电影里面也有我的青春回忆。
澎湃新闻:在你看来,在国内创作体育片的难点在哪里?
俞白眉:首先是“天花板”明显,第二就是难拍,特别是在结构上,体育片的结构是非常规整的,无外乎就是组队、训练和比赛,但细节、情感、血肉必须都得是照着实际来。再有就是,乒乓球和排球有点类似,双方隔着网较量,基本上没有肢体接触。这跟摔跤、拳击不一样,那些是有直接身体对抗的。
当年阿米尔·汗拍《摔跤吧!爸爸》(2017),开拍前他来中国,我跟他见面打趣,你怎么这么胖了?他告诉我说要拍一部反映男女平权的体育片。上映之前,他又来了,请了我们几个之前认识的朋友在一个小厅看片。看完大家特别激动,当时就拥抱了他。我对他说,你这个电影是在中国一定卖座。
这件事儿也让我心里特别发酸。自己这么喜欢体育,为什么就不能拍一部体育情感电影呢?我记得第一次和老爸说起这事儿,他特别惊讶地问我,真的吗?我就告诉他说,我一定要干成这件事儿。从筹划到拍摄《中国乒乓之绝地反击》,我们用了五年的时间筹备,具体拍摄就是在2022年。
澎湃新闻:这么说吧,在你心目中《中国乒乓之绝地反击》要对标的体育片有哪些?
俞白眉:我个人非常喜欢《烈火战车》(Carros de fuego,1981),以及当年米卢组织中国男足观看的《光辉岁月》(Remember the Titans,1999),还有《冰上奇迹》(Miracle,2004),我觉得那是美国最好的一部体育电影。
近几年的俄罗斯体育片《绝杀慕尼黑》(2019年中国内地公映)也很好,它能成为当年(2017)俄罗斯的票房冠军,自然有它的道理,而且在中国公映的时候排片那么低,一样取得了不错的票房。《摔跤吧!爸爸》也是我非常喜欢的,它是一部亚洲级别的电影,也非常厉害了。
拍《中国乒乓之绝地反击》的时候,我想的是不输《绝杀慕尼黑》,跟《摔跤吧!爸爸》较较劲。
小球不好拍,尤其是没有身体对抗,《绝杀慕尼黑》最狠的地方全是肢体接触,我把全世界拍乒乓球的电影都看了一遍,没有太大参考价值。韩国拍过一部《朝韩梦之队》,讲的是南北一块组队,在呈现赛况上大量使用半身(景别),这看来就有点假。
《中国乒乓之绝地反击》里呈现运动员比赛、训练基本没有半身,因为我们对于演员的技术呈现有信心。电影中所有的发球、击球(动作)提前几个月我们就已经做了录像,而且全部要求专业运动员来把关,要做到似像非像,起码一般观众挑不出毛病。所有的录像做统一编号,其中“王涛”的发球、击球最多,有25个球。“刘国梁”“孔令辉”的球少一些,也有六七个,这些全部是前期针对性训练,花了八个月的时间练出来的,要做到有模有样。
澎湃新闻:我听说剧组在选定片中几位国手的演员后,这些演员就已经开始同职业运动员一道练习了,所以才有了电影中较为逼真的球技呈现。
俞白眉:我们组除了邀请当年的“五虎”之一的马文革担任技术指导外,足足有18位高手,这些人不少都进过国家队、省队,每个人过来都有自己的绝招。我们这些演员,本身对于乒乓球的了解和掌握的程度不一样,同职业运动员学习,除了提高对这项运动的整体认识,主要还是在抠细节——片中每个演员对应的国手都有自己的绝活,观众看的也是这个,那么我就要求他们一定要把人家的绝活练出彩,这都是有针对性的。
训练那些天,除了演员,我没事也同这些职业球员学几招。其中一位还根据我的技术特点,建议我改打长胶(颗粒较长的正贴胶皮)。拍完《中国乒乓之绝地反击》,我再跟老爸打,他已经不是对手了。这就像是小鱼儿在恶人谷,或者说是令狐冲遇到了桃谷六仙,不由分说六股真气灌注在体内,战斗力短时期是倍增的。
澎湃新闻:我个人很喜欢《中国乒乓之绝地反击》的影调,特别是在对上世纪90年代中国社会景象的展现上。
俞白眉:这次在影调上,我们的要求是体现出一种复古,复古中又要带出新潮。我在同美术指导霍廷霄老师商量的时候,就决定这次每一帧画面几乎不能超过三个颜色,整体色彩风格上要做到统一。同时,这部电影又涉及年代戏,年代戏这段我们是用胶片拍的,故意加了很多噪点。摄影师当时提出来希望用胶片拍摄这一部分,几位老板起初是不同意的,就是怕有失误,因为《中国乒乓之绝地反击》正好是在疫情最严重的时期拍的。
如果你注意的话,电影里面如果出现光,都会有一层光晕。为此摄影师试验了很多次——过往类似的处理上,斯皮尔伯格的御用摄影师雅努什·卡明斯基想的办法是在镜头前蒙上一层女性丝袜,而且必须是一款法国产的丝袜。我们的摄影师这次也从法国买了多款丝袜来做试验,找对了那个效果后,新的问题又来了,就是丝袜蒙在镜头前不好固定。如果拍摄的时候突然撕裂或者脱落了,那前面的活儿就等于白拍了。最后摄影师是找到一种滤片,实现了这一效果。
澎湃新闻:刚才你提到电影是在疫情最严重期间拍的,能不能具体介绍下你和邓超导演的应对,以及你们俩作为导演在现场的分工?
俞白眉:邓超因为还要饰演主教练,所以在片场的时候,他要演戏,不上去演的时候,我们就坐在一起商量着来,他演戏的时候肯定是我说得多一些。其实开机前,我就同邓超说,咱们这个戏会遇到所有的困难,怵不怵?怵也得上啊!
《中国乒乓之绝地反击》是去年2月份开拍的,总共拍了三四个月。最早我们要去天津大沽拍,结果天津先疫情了。在北京拍,北京也疫情了。我们整个组在门头沟拍的时候,组里面有一个人阳了,整体就被扣在那儿。后来全体转到厦门拍摄,有些戏已经在北京拍了一半,实景怎么接得上?这又得想办法。同时在北京的演员去不了厦门怎么办?而到了厦门的也一样,先得隔离15天。还有,原本定的几位演员都在上海,该动身了,上海封控了,一封还那么久,完全来不了。孙俪的拍摄期就是一头一尾,因为被封在上海了(苦笑)。
到了厦门之后一开始没有场馆,找到场馆拍摄又有人数限制。而且当地外籍演员也很少,当时国外的演员来不了中国,想从别的省市调外国人也调不过来,那个时候管控特别严。所以拍瑞典球迷助威的戏份里,不得已出现了几位黑人演员,当然这也说得通吧。整个拍摄期间,只能找到几十位外籍演员,我们全用上了。
“他们能学咱,咱为什么不能学他们”
澎湃新闻:《中国乒乓之绝地反击》是部群像戏,我印象深刻的有几位演员,他们分别饰演了片中的国家体委米主任、主教练戴敏佳以及片中王涛和丁松的饰演者。
俞白眉:你能注意到米主任,说明懂行。戏里他对照的是“智多星”徐寅生,我们找的是谭希和老师来演,选他首先是特别像,个头也差不多。谭老师是一位话剧舞台表演经验非常丰富的演员,他对于原型人物的模仿,包括上海话的味道,可以说是惟妙惟肖。徐寅生虽然当年已经是领导了,但他说话的方式特别平易,就是生动风趣的大白话,而且几句话就能把一件事儿点透,谭老师在片场完全把握住了这一点。以至于后来乒乓界的人士看到他都觉得有点发怵,当年都是徐指导的手下嘛,太熟悉老领导了。
邓超饰演的戴敏佳,原型是蔡振华,他提供了非常多的照片和资料,包括片中邓超佩戴的手表也是原型人物自己的。我在处理戴敏佳教练这一角色上,其实是围绕而不突出。整部戏都围绕着他,但在片尾欢庆胜利的时候,我宁可给孙俪特写,也不给他特写,就是希望大家不要盯着他的脸看,要看到这是团体协作的胜利。做剧本的时候,最后一稿是我来定的,强调一点就是这部戏不要过分突出某一个人。
澎湃新闻:王涛和丁松呢?包括饰演马文革的许魏洲,我简直认不出是他了,而且片中还有段他和恋人相识的爱情戏,令人印象深刻。
俞白眉:“王涛”和“丁松”这两位人物的身份背景,在戏里做了比较大的修改,因为这毕竟是一部电影,而不是对号入座的人物纪录片,如果说这部戏里有85%的部分是生活中真实的,反而“王涛”和“丁松”的出场部分是为了照顾剧情虚构的。让他们和原型有一些关系,同时又做了比较大的改编。现实中,王涛的父亲是咱们国家著名的演奏家、作曲家王世俊先生,他的母亲也是著名的歌唱家,他生活在一个音乐之家。
“丁松”在片中是作为对付瑞典队的“秘密武器”出现的,我们对原型人物的身世也做了比较大的改动,观众可以看到他是背负着生活和事业的压力在刻苦地训练、比赛,因而显得有些沉郁,甚至古怪,这和原型人物肯定是不一样的。但丁松本人对此是大力支持的,他说你们这是在拍电影,做些改编很正常。这让我非常感动,理解万岁!
许魏洲这次饰演的“马文革”,可以说是他从影以来最具男性阳刚魅力的角色。很多观众或许不理解,这部戏里怎么还有爱情戏呢?但实际情况就是如此,马文革和夫人就是在国家队训练时相识相恋的,他的夫人当年就在集训队对面的天坛宾馆上班,包括她在观看恋人打比赛的时候,情不自禁地站起来喊加油,这都是真事儿。
体育节目主持人梁言老师在看过电影后跟我说,你们拍《中国乒乓之绝地反击》很多情节我都可以想象出来,但实在没想到你们能“考古”出里面的爱情戏份。梁老师在看到片中李凡把自行车借给“马文革”,追赶国家队的大巴那场戏,眼泪就流下来了,感到找回了一代人的青春时代。梁言老师对这部戏的帮助非常大,他作为那个时代知名的体育记者、主持人,提供了大量的素材和细节。但一部电影中总要有“对立面”,我们权衡再三,只能让一个虚构的无良体育记者成为片中最大的负面人物,搞得我现在都不好意思见梁老师了。
澎湃新闻:没错,《中国乒乓之绝地反击》拍出了1990年代整个社会的“活气”,包括国家队中的训练生活,也不是人们臆想中的呆板乏味。
俞白眉:怎么说呢,我们还是说这些队员和教练,他们为国争光的初心和作为职业运动员的意志力是无需赘言的。但他们也是人,尤其是队员都是二十来岁的年纪,是一群精力旺盛的小伙子。片中他们“爬管子”“藏烟蒂”的桥段都有出处,包括想出去玩被蔡振华教练给堵个正着,也是真事儿。
我最感动的桥段是阿如那饰演的陈文,片中他一直作为“丁松”的陪练而存在。终于有一天,他熬不下去了,主动提出离队。主教练戴敏佳追了上去,想安慰他,并且支持他出国打球挣钱。陈文当时的话是直指教练的,也是在表达一种对遴选机制的不满:你真的认为当“垫脚石”的运动生涯是有意义的吗?当年你知道自己当不了冠军,24岁就出国打比赛挣钱。
邓超在这段的表演上,尝试了好几种方式,有温情的也有冷血的,最后我们还是决定要演绎出不同的情感层次,要演出这个主教练的“铁血”一面。就是片中他的那句台词,“只要能让(中国乒乓)这盘大棋活过来,任何一个子都是可以牺牲的,包括我。”其实在片中,我们隐隐地透出了这一点,就是两种机制和观念的对抗。
澎湃新闻:可以理解,电影的基调与主调是一以贯之的,但在台词的处理上,可以看出你还是用了很多技巧。
俞白眉:片中要派国手出国学习这事儿,当年就是有争议的。我给片中相关角色加了一句台词,“他们能学咱,咱为什么不能学他们?”来而无往非礼也,这样逻辑就理顺了。再有就是片中就四五处,要点到中国乒乓重新崛起的因素,我们是通过片中集训队训练场的大喇叭,作为一种背景音出现的。还有就是用赛场边的解说员,包括外国解说员的嘴,用现场解说去作为一种评述来呈现的。
“电影内外的热情与用心,可以打动更多的观众”
澎湃新闻:小球不好拍,但《中国乒乓之绝地反击》拍出了赛场上你来我往的对抗感,我想听听你在拍摄上的方法论。
俞白眉:在拍摄上非常难,乒乓球没有直接的身体对抗,怎么办?我当时想来想去,要拍出力量,肯定要借鉴动作片,要有慢镜头升格。其实乒乓球的升格跟武打戏的升格不一样,运动员击球的速度摄像机是跟不上的——球台也就三米长,而男性职业乒乓球运动最高的球速可以达到90千米/每小时,1秒钟球就飞出去20多米远了!
而且这次所有的击球动作都是实拍,没有用特效。我们是把摄像机装在一个气泵上,反复调试做到摄影机移动和击球同步,像打子弹一样在高速运动中抓住动作镜头。那些镜头,一个镜头可能就要拍半天,有半秒的偏差就得重来,要反复去试,一天下来可能就拍了七八个镜头能用。
澎湃新闻:体育片终究要回到比赛,这无疑才是最激动人心的,我注意到片中具体讲了三场大赛,请介绍下。
俞白眉:三场大赛的呈现肯定是要一场比一场更激烈。第一场是我们虚构的比赛,更多的是靠剧情去推动,好操作的地方在于,你来我往的击球非常刺激。后面两场哥德堡和天津的比赛因为是真实的大赛,球是不能“编”的,关键赛局上没有那么多精彩球,也没有那么多回合怎么办?乒乓球的赛制过于复杂,我们不能电影中给观众科普团体赛的赛制,而是要找到比赛的心理拐点。
比如天津世乒赛决胜局,王涛对佩尔森,当年咱们看得很激动。现在再看回放,单从比赛激烈程度上讲,它可能没有那么精彩,而且从头到尾毫无悬念,王涛是赢定了的——如果真是去“设计”比赛,我们都明白,最好每一局都打到20平,然后两个运动员彼此一直“咬”下去,这是最激动人心的。但当年比赛实况确实不是这样,我们索性在这段的呈现上,不去过多关注比赛本身,而是把镜头给到现场和电视机前的观众,孙俪已经紧张到不敢去看比赛了,大家是如何的屏息凝神,是如何的欢呼雀跃……最后再跳回来看比赛,就剩最后一球了,反而出彩。“王涛”拿下了比赛,兴奋地仰天倒地,那一幕太经典了。
澎湃新闻:你刚才提到了比赛的心理节奏,能不能再具体讲一讲电影中的心理刻画?
俞白眉:我们这次在心理戏上,借鉴了《愤怒的公牛》(1980),罗伯特·德尼罗是我的大爱,这部电影有几场拳坛较量的戏,我重点关注的是马丁·西科塞斯在心理节奏上的排布。导演做了很严格的区分,又整体上做到了一气呵成,给我很大的启发。比如说《中国乒乓之绝地反击》第一场正式比赛赛事是没有心理刻画的,我们就是用标准的远景、中景,不去用特写,镜头不去逼近人物内心,更多地呈现出一种纪录片的实况质感。
到了第二场在哥德堡的比赛,中国男乒是带着很大的自信去的,我相信很多不了解历史的观众看到这也会觉得,都这么秣兵厉马了,咱们这次总该赢了吧?所以出征前,我们就立下了一个flag。在赛事呈现上,高格镜头出现了,同时心理刻画出现了。这一段我们重点放在了邓超饰演的主教练身上,那一组镜头其实是邓超的主观感受。
在片场邓超拍每一个镜头都是把摄像机背在身上,所以你会发现他走动的时候,周围环境是跟着他身体走的,非常像是他的心理感受。这个拍法是离整个《中国乒乓之绝地反击》镜头体系最远的一次——别的地方是统一的镜头语言,唯有这个地方不是,我就是希望在这一处让观众看一看,和角色感同身受。这是一次“危险”的尝试,但这种“不协调”的呈现,出来的效果是得体的。直到他最后在更衣室一个趔趄倒下去,都是有摄像机背在身上的。他一动,摄像机就跟着他动。
到了最后天津世乒赛,我们就开始刻画球员的心理了。因为实际的比赛,咱们打得有点砍瓜切菜,并不难。但球员和教练承受的心理压力可以想见,所以这场比赛我们重点放在了心理刻画上,特别是“王涛”和“马文革”的心理刻画上。这一段我借鉴了007电影《皇家赌场》(2006)的拍法,因为乒乓球比赛除了是体能和技术的较量,更是智慧和心理的较量,这一点和上牌桌很像。马丁·坎贝尔拍《皇家赌场》,我觉得最棒的地方就是把几场牌局拍成了心理战,反而比片中的动作戏还好看。这里面的精髓就在于对下一秒的未知——拳击片里一拳上去,刺激点在对手脸部变形、牙套横飞。
牌桌上则要懂得诈牌,打乒乓球也一样,发球和出牌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很像的,所以说乒乓球运动员的智商一般都很高。有一次我跟摄影师曹郁聊天,他就觉得007电影之所以成功,就是作为超级商业片同时还要讲究作者性。萨姆·门德斯执导的《天幕杀机》(2012),片头就是邦德在一个房间的暗黑长廊出现,光线打在他身上,整个人影影绰绰地走来。《中国乒乓之绝地反击》里整合教练组,全体亮相那场戏,一位起初对主教练不满的成员,最终还是出现在训练场,他的出场也和007的现身异曲同工。
说起来,《中国乒乓之绝地反击》在光影的处理上有对《间谍之桥》(2015)致意。回到那部俄罗斯电影《绝杀慕尼黑》,我们当时做定帧分析,发现画面里的观众影像部分是有多处重复的,一看就是特效做出来的,我当时就要求在《中国乒乓之绝地反击》里不能出现这种情况,而且在真实的体育场中肯定不是所有人都整齐划一坐在那里,肯定有人要上厕所,有人要买爆米花,有人抱着孩子出去哄。《中国乒乓之绝地反击》在有限的拍摄期内,即便只是场内观众的一个反应或者动作,定帧去看也没有重样的。我们就是要拍出整个体育场的满台活气,这样才能把看电影的观众更好地带回那个时代。
澎湃新闻:从《分手大师》《恶棍天使》到《银河补习班》,以及《我和我的家乡》中的《回乡之路》单元,直到眼下这部《中国乒乓之绝地反击》,这已经是你和邓超合作执导的第五部影片了,能不能最后做个总结梳理?
俞白眉:《银河补习班》公映之后,观众的反应其实出现了两极,喜欢的人喜欢得不得了,不喜欢的人也提出了一些中肯的意见,这些意见我们是听进去了的。那部电影剧本写得还可以,但影片的完成度上确实存在一些问题。再往里挖,就是我们关于电影的知识结构需要重新梳理和补充。
我反躬自问,自己是写字出身,现在做导演,对于电影本体的认识是不是要做重新的搭建和补充?邓超作为演员,他的成就是有目共睹的;我作为编剧出身,在圈子里也有一号。但我们一起做导演,才发现导演的工作太迷人了,当你可以把心中的情形用画面去呈现出来,这就像是孩子们喜欢玩乐高积木,他可以用一堆媒材搭建出任何东西,这个过程太令人着迷了。
于是我们把自己归零,又开始了一段重新学习电影的过程。从剪辑上,从镜头美学上,我们要做反思和新的吸纳。这包括重新再去读一遍安德烈·巴赞的《电影是什么》,里面讲到段落镜头、景深镜头的运用,顺着这个脉络,再去认真分析维托里奥·德·西卡的《偷自行车的人》,就有了新的认识。从这本书再去梳理世界电影史,尤其是希区柯克时代,他有一句名言:“现场拍电影是很无聊的,不过是把你之前实现过的又实现了一遍。”
所以这次《中国乒乓之绝地反击》,我们是严格按照经典的电影制作流程完成的,开拍前所有的分镜头脚本早就做好了,里面的几场比赛球员的经典绝活,我们甚至之前在家属院的球台上就已经完成了相应的拍摄记录,所以这次即便在拍摄期间遇到了疫情这么大的困难,在片场我们依然是有数的,一切工作都做到了井然有序,做到了胸有成竹,拍摄过程也非常地开心。我也相信这份在电影内外的热情与用心,这一次可以打动更多的观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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