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短暂的一生,恰似一场飞絮,满城风雨。
苏轼有一首写杨花的《水龙吟》,倒像她的生平遭际: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掇。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杨花落水为浮萍”,东坡是个有情人,怜惜着杨花的命运。可惜尤二姐这一生,似乎并没有人怜惜,就那样孤独地死去。
绝色尤物
尤二姐之美,曹雪芹并未细细描摹过,可是却借了他人之口再三渲染她的美。宝玉称尤氏姊妹为“一对尤物”,这两个绝色美人到底有多美呢?三姐之美艳被曹公写尽了:这朵带刺的玫瑰,有着与黛玉相似的面庞、身段,又有着异于淑女的烟视媚行。二姐与妹妹相比,想来也不会逊色,不然何来“一对尤物”之说?
犹记得,贾琏初遇尤二姐便一眼看上了,偷娶之初也是越看越喜,直道“人人说我们那夜叉婆齐整,如今我看来,给你拾鞋也不要。”贾琏的话也许有夸张的成分,可是底下的小厮丫鬟们也认为“新二奶奶”比“旧二奶奶”还要俊俏。甚至当尤二姐被凤姐带至贾母跟前的时候,凤姐撒娇要老祖宗看看二姐是否比自己标致时,贾母也道“是个齐全孩子,我看比你俊些。”贾母看尤二姐这一节写得很奇怪,她戴了眼镜,察看了皮肤、手脚,这样一番察看过后,得出“齐全”的结论,想必尤二姐是个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美人了。
尤二姐自己也是深知自己的美丽的。这一点上,尤氏姐妹有着难得的一致。尤三姐一句“咱们金玉一样的人”何等自矜!这自矜除了美貌还能源于什么呢?她们没有高贵的出身,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她们亦没有好的“品行”,所能倚恃的,只有美貌。可是美貌亦是一把双刃剑,它能成就她,它亦吞噬她,毁灭她。我始终忘不了尤二姐哭着在贾琏面前自述“我虽标致,却无品行”的那一幕。她那时候嫁与贾琏做妾,过上了安乐、富足的日子,这便是她“有望”的终身了。她要的其实真不多:做一个富贵公子的外室,她得到不过是小花枝巷里的一所房子,服侍的几个家人,以及一个月五两银子的供养。诚然,贾琏也曾将自己积年的体己拿出来给她收着,可是与凤姐比,实在是微不足道。
然而,凭着美貌嫁给贾琏的尤二姐却又“嫌弃”起自己的美貌了——她将自己的品行有失归咎于自己的“标致”。“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说得出这话的自然是男子,一针见血的犀利倒把“昔日芙蓉花,今成断肠草”的凄凉冲淡了不少。同样是男子,把黛玉称作“神仙妹妹”的宝玉,见了亲戚家四个“水葱似的”姑娘,便直呼老天的精华灵秀,可是提到尤氏姐妹,却是“真真一对尤物”。何为尤物?除了指有绝色之貌,怕还有另一层含义。唐代元稹在《莺莺传》里借张生之口说:“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其人”。后世骂他的人不少,鲁迅就曾指责他“文过饰非,遂成恶趣”。与《红楼梦》中浊臭逼人的贾珍、贾琏相比,宝玉无疑是一股清流,可是偏他叫尤二姐姊妹叫“尤物”。若说这里没有轻慢的意味,我是不信的。
尤氏姊妹被轻慢,这不稀奇,但是轻慢她的不是别人,是宝玉,就耐人寻味了。那宝玉,可是个对小戏子、乡野二丫头都体贴入微的公子啊。
水性的人儿
大概是宝玉也知道她们的底细吧。
尤二姐母女三人依附宁国府为生,而宁国府声名狼藉,丑闻不断。贾珍的亲妹子惜春自幼养在贾母身边,因不堪忍受流言,公然与宁国府决裂,以保全自己的清白。宁国府如此臭名昭著,尤氏姊妹却以身试险,无异于羊入虎口。因此,“尤物”这种玩味轻慢的言语就从宝玉口中出来了。
与妹妹的刚烈泼辣不同,尤二姐是温柔和顺的。曹公说她是“水性的人儿”,这个“水性”,在我看来,既指性格,又指品行。
尤二姐有指腹为婚的婚约,可是因未婚夫张华家道中落,又不成器,因此深以为恨。又因“家计艰难”依附宁国府,豪华奢侈对她有致命的诱惑。她一个破落户的继女,不会有继姐的幸运,嫁入豪门为妻,哪怕是续弦也不是她可以企及的。虽然尤二姐的堕落有家庭的原因,可是反观同样家境窘迫的邢岫烟,其尴尬的处境并不比尤二姐强许多,举家投靠姑妈邢夫人,自己寄居大观园受尽白眼,可是邢岫烟端雅稳重,不见一丝轻浮。曹公惜墨如金,邢岫烟的“端雅”与尤二姐的“水性”,含而不露地表达了自己的倾向。
委身贾珍,与贾蓉调笑,跟贾琏暗相传递……尤二姐始终如同杨花般随波逐流,随遇而安。她不似妹妹尤三姐般清醒,她无视小厮兴儿的忠告,在小花枝巷里的时日,她似乎并没有担心过自己的未来。
她天真得近乎愚蠢,她在男人面前的风情万种,几乎令人以为她颇有几分“手段”,可事实上她全然没有半分生存的技巧与心机!贾琏说,凤姐已经病入膏肓,只等一死便接了她进去扶正,她信了;凤姐闻信赶到小花枝巷骗她入贾府,一番花言巧语,她也信了;兴儿好意警告她一辈子不见凤姐才好,见了必容不下她,她却不信。看看她当时说的话吧:“我只以礼待她,她敢怎样?”且不说凤姐是怎样毒辣的角色,单说这个“以礼相待”,就有很大的问题:贾琏孝中偷娶尤二姐,背着父母长辈,瞒着正妻,哪里有所谓的“礼”呢?倒是她的理直气壮真真令人哭笑不得。
她也确有风情万种,似水柔情。在嫁与贾琏后,她主动与前路断绝,一心想要悔过自新。她对贾琏满腔痴情,不但勤谨持家,遵守妇道,也有“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的誓言。贾琏出了名的惧内,纵是好色成性,何曾见过这样貌美如花又知冷知热的人儿?尤二姐如水的柔顺多情,想必也曾触动了贾琏的心。
只是这一旦遭遇“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的凤姐,哪里还有葬身之地呢?
一池萍碎
如同杨花最后的命运,尤二姐难免落得个“遗踪何在?一池萍碎”的结局。贾琏奉了父命赶往平安州办事,凤姐从天而降,打破了尤二姐的岁月静好。从此以后,她的命运急剧流转,最终惨死。
贾琏出门之时,尤三姐已经因柳湘莲的悔婚自绝于鸳鸯剑下,而尤老娘也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死去。尤二姐孤身一人,连曾经善意提醒过她不可信凤姐的兴儿,都成为了为凤姐打头带路的人。她心痴意软,禁不住凤姐一番虚情假意,竟跟着她去了。这一去不知怎的,不但丢了自己的丫鬟,连贾琏的体己都没保住。没钱、没人,只剩下任人宰割的份儿,曾经的风情尽失,只剩下唯唯诺诺、委曲求全。
可是哪里又有“全”呢?凤姐善妒,一直不许贾琏纳妾,又怎能容得下这么个偷娶来的尤物?贾琏原本就不可靠,此时又意外得了个秋桐,喜不自禁,哪里还顾得上尤二姐的死活呢?而秋桐粗鄙恶毒,凤姐略施小计便成为了杀人的利剑。
有人说,凤姐是妒妇,贾琏是贪夫,秋桐、善姐是帮凶,是他们共同杀死了这苦命的人儿。可是尤二姐又何尝不是死于自己的怯懦呢?尤二姐自身的蜕变与溃败令人叹息,那水性的人儿,那“花为肌肤雪做肠肚”的人儿,竟随着嫁作薄幸郎的妾,陡生了些“道德感”与“节烈观”。可以说,凤姐巧施借刀杀人计虽狠毒,却不及尤二姐这时的思想嬗变厉害。为什么这么说呢?尤二姐失足时并不虑后,“上岸”后却将过去的品行有失看得极重,在凤姐以此威压她的时候,她已自知,自己的名声很不好。为此她谨小慎微,进了贾府后更是隐忍不发,连丫鬟们的气都受。试问,若是她但凡有一丝底气在,是否能生生受了小丫头善姐儿的奚落?她是尤氏名义上的妹妹,到底是二房奶奶,不管是出身还是地位都高于秋桐,秋桐仗着自己是贾赦房里的人,又是新宠,便肆意践踏尤二姐,明摆着是欺负尤二姐的懦弱!
而尤二姐的懦弱,源于她转变了的观念。原本,她的节烈观是淡漠的,可是跟了贾琏之后,她有了对安乐、富足生活的向往,于是深深地后悔自己的失足,这种自悔使她在贾府没有了立足之地。这时候,她渴望被认同被接纳,这也是她悲剧命运的根源。于是,在腹中胎儿被庸医打下来之后,她选择了自尽。
她死于深深的绝望。她的母亲、妹妹都死了,尤氏只是名义上的姐姐,又惧于凤姐的威势,成为不了她的依靠。贾琏曾经的山盟海誓早已烟消云散。在凤姐的淫威下,丫鬟们连可以入口的饭菜都不肯给她吃,唯一救助、安慰她的人是平儿。可是平儿也因此遭凤姐的荼毒。这样的日子又如何过得下去呢?尤二姐虽出身不高,家境衰败,可毕竟没受过这样的搓磨,当最基本的生存都保证不了的时候,也许死是唯一的选择。
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豪门生活不易,彪悍如赵姨娘,拥有一双儿女,尚且“熬油似的”在这里熬了半辈子,更不用说无儿无女的周姨娘,生生把自己活成了一个苍白的影子,一声叹息。尤二姐之死,就如同漫天飞舞的柳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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