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文章来源于底线思维 ,作者新之
文 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新之
影评人,新之说主讲
最近,时尚奢侈品牌迪奥发布的一款2022年早秋系列的中长半身裙在中国互联网上,尤其是数量不小的汉服爱好者群体中炸了锅。他们发现,这条“迪奥新款”从一片式剪裁、独特的裙门设计、腰间的打褶版型,就是非常标准的中式“马面裙”——明清汉族女装下裙流行了600多年的样式。
在如今汉服店铺高度内卷的时代,在淘宝上这样一条没有绣花、没有织金、普通混纺面料的“基础款”素色马面裙,基本上都是卖60-100多的白菜价,很多汉服爱好者都买过极其相似的“同款”,然而当迪奥的模特穿上它,走上了秋冬秀场的“大雅之堂”,再在网站上打上“标志性DIOR廓形”的标签,就卖上了29000元的天价,而且上架不久就被抢购一空,一裙难求。
这事情要搁在20年前传到国内,媒体上少不得会被用赞美的语气宣传一番,类似“国际秀场刮起‘中国风’,中国元素正在走向世界,越来越得到国际大牌的认可”,然而这一次在“国际舞台”大放光彩的中国马面裙却让年轻网友们感觉到一种深深的愤怒感和焦虑感。
因为他们发现,以往国人的一些“走出国门”“扬威国际”多多少少有点自欺欺人。曾经我们朴素的愿望是,中国优秀的文化遗产那么好,应该走上“国际”让更多人看到,他们感受到了这些文化遗产的“好”,自然也会觉得中国“好”。事实上,“国际”一向只关注他们自己觉得重要的东西,并没有兴趣和实际行动去宣传中国文化,甚至是不是“中国风”对于他们来说一点也不重要。就像这条“中长半身裙”,在它辞藻优雅的简介中并没有提到“设计灵感来自中国传统服饰马面裙”,甚至没有提到一句“中国”。
于是很多人在表达这件事上用了“抄袭”这个词,虽然马面裙作为一种流传了几百年的样式既没有版权,也没有品牌。很多人在汉服圈子里摸爬滚打惯了,看多了商家相互指责对方抄袭的戏码,又开始担心“迪奥会不会把这种设计抢先注册,然后转头向中国的汉服商家收取天价版权费啊?”愤怒和忧虑让很多汉服爱好者想做点什么,却无非是:
1.写英文的介绍相互转发在推特上传播,向外国人“科普”马面裙,告诉他们“是迪奥不尊重中国文化抄袭我们”;
2.打电话写邮件给迪奥官方,痛斥他们的行为,让他们停止抄袭,以正视听;
3.给有关部门写举报信,希望国家能下场干预,不让中国的文化被“偷”走。显然,这些行为除了表达愤怒本身,并不会起到什么实质性的作用。
如果你是一个旁观者,不必指责网友过于敏感,因为中国人在“传统文化被抢先注册,一夜之间你的不是你的了”这件事上是有着集体记忆的。除了“日本韩国注册了海外市场70%的中医药方”这类商业竞争,更为最刻骨铭心的要数当年韩国人的“江陵端午祭申遗”,现在网络流行语里看到什么梗很经典就喊“申遗”的典故就源于此,虽然这些“抢注”事件的真实情况多少和老百姓理解的意思有偏差,但中国年轻人对于友邦“抢传统文化”的PTSD确实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这次迪奥的马面裙事件,有人去查了一下设计师,一看,好家伙又是韩国人。于是PTSD再次被关键词触发。
在这次事件中,如果没有汉服爱好者这个群体,恐怕大多数人对“马面裙”是完全没有概念的,而在二十年来“汉服运动”潮流在中国的起源和发展中,和韩国人的恩恩怨怨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
现如今,在2022年看着小红书上琳琅满目的美图、每逢传统节日街头那些打扮得像小仙女一样的小姐姐们,看着汉服商家和热播网剧搞的各种联名新款,很多人会认为“汉服”这种潮流是那些都市里的小布尔乔亚发明出来自娱自乐的“精致生活方式”,是商家用来收割韭菜的“消费主义泡沫”,甚至有人给汉服爱好者打上了“封建复辟”“不尊重劳动人民”的标签。
其实,作为一路走来的一名“野生”汉服党,我清楚地记得,当本世纪初一群古早汉服爱好者穿着样子很简陋、形制很粗糙的汉服到处晃悠的时候,他们身上散发出的绝不是那种“富贵闲适”的小资气息,而是和迪奥马面裙事件中网友面对韩国设计师、国际时尚大牌时一样,充满了愤怒、焦虑,想做点什么却也很无力的感觉。
那时候,恰好正是“韩流”强势登陆中国的时代,韩国古装剧里的娘娘的“韩服”造型成了影楼艺术照最热门的服装,“韩国料理”伴随着《大长今》“乌拉拉,乌拉拉”的歌声开遍大街小巷,各大媒体都纷纷写文章鼓吹韩国儒家文化如何兴盛,韩国年轻人穿“韩服”参加成人礼如何有意义,如何保存了中华文化的传统。继日本之后,韩国也成了中国人反思的榜样和文化学习的对象。
而当那时的一部分人翻开古画、翻看传世的文物,去找寻经历“剃发易服”之前的明朝人究竟穿着什么衣服的时候,他们惊讶地发现,明朝服饰的真容是真的不存在于中国人历史记忆中的,当时的人看到山东孔府保留下来的汉服传世文物的时候,它的款式、花纹和整体感觉,由于《大长今》等韩国古装剧的“熏陶”,完全会认为是“韩国宫廷礼服”样式!
这种重新找回失去记忆的震撼感,和那种对于自己忘却民族历史的羞耻感是很多早期汉服爱好者顶着路人的指指点点也要穿着自制的简陋汉服上街的原动力。
再加上那时的中国也在钓鱼岛危机、日本右翼势力抬头背景下,民族情绪高涨。那时的汉服爱好者穿着交领右衽的汉服走在街上,大概率要被骂一声“日本鬼子”,或者被嘲讽地喊一声“八格牙路”,甚至发生了“成都德克士”这样的事件——“爱国青年”看见两名穿着曲裾汉服的女生认为她们穿和服,煽动路人逼她们当众脱下衣服,然后一群人用杆子挑着把衣服烧毁,以惩戒“汉奸”。
虽然这是一个偶发的个案,却在当时成了一个标志性的事件,通过当时正在兴起的互联网论坛的传播,让一批年轻人产生了一种“背后发冷”的困境感:中国自己的历史记忆,正在被国人遗忘并且认为理所当然是别人的东西,再以爱国的名义加以抵制。
所谓“汉服运动”正是在二十年前这样的特殊背景下,在邻国的“催化”作用下聚拢了一批年轻人,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考证”出这些中国历史服饰的“形制”到底是什么样的——剪裁结构、搭配、穿法以及和其他国家类似服饰的区别,再通过卡通图、真人视频、网络帖子和线下聚会的方式传播。而这些考据资料的传播、普及进一步传播,经过民间的不断讨论、改进,成为了后来汉服运动进入商业化时代,各种如雨后春笋般崛起的商家批量生产汉服的“源头活水”,也成为了这次迪奥马面裙事件中各类博主第一时间迅速甩出的“论据”。
经过二十年的发展,汉服在中国社会所处的生态早已今非昔比,登上了官方主流媒体的“大雅之堂”,官方机构也会以弘扬传统文化的名义组织相关的活动(虽然这种官方活动为了避免引起争议往往会用“华服”而避免提到“汉”),汉服商家的业态越来越丰富、越来越与人们的日常生活靠拢,在身边随处可见汉服出行的小哥哥小姐姐和小朋友。
但如此“花团锦簇”的盛景并没有消解年轻人守护中国传统服饰的焦虑,而这一次的困境来自外部,这就涉及到迪奥马面裙事件中出现的一个高频词汇——文化挪用。当然,这个词的流传也少不了汉服党永远的心理阴影——韩国人。
所谓“文化挪用”就是把他国的文化元素拿来用经过改造、包装、整合再利用自己的渠道打上自己的标签对外推销出去。比较典型的例子就是几年前韩国人打造的“东洋风”概念。实际上就是把大量中国、日本的文化元素,尤其是服饰造型杂糅一番用在韩国自己出产的漫画、影视剧、舞台设计、MV当中,把这些西方世界普通人根本分不清具体国别的“东亚文化元素”统一打个包,取一个新的名字进行对外宣传。
对于普通受众来说,既然这些流行文化产品已经是Made In Korea(韩国制造),那么这里面表现的文化自然在他们的印象中也是和韩国联系在一起的。时间久了,当市场形成了共识,普通人没有兴趣和你讨论历史文献和学术证据,在大众文化的视域中,大家更认印象和直觉,于是在一场场喧闹的狂欢过后,“文化”的归属已经悄然易主。
虽然,用这种方式就能“偷”走我们的文化显得过分危言耸听。毕竟,即使韩国人真的是有组织、有计划地搞这种“文化挪用”,其前提条件也是把欧美视为更高一级别的“文明仲裁者”,所以才能用这种跑去他们那里“升堂”求认同的方式来实现文化元素的移花接木、暗度陈仓,这种心态是我们万万不能跟风的。
但这其中让我们无比被动的“短板”也是绝对不能用“清者自清”或者“不与你们一般见识”这样的理由轻轻带过的——中国在国际上的文化传播力实在是太弱了,弱到不仅和本民族灿烂悠久的传统文化不相称,也和我们方兴未艾、充满生机的流行文化的生命力不相称,更是与中国在世界上的大国地位不相称,这种全方位的不相称才是我们焦虑的根源。
迪奥号称“标志性DIOR廓形”的马面裙之所以让中国年轻人感到不安,其实是在于迪奥等国际时尚大牌在世界服饰文化领域拥有巨大的话语权,能决定什么是“时尚”什么是“过时”;而“东洋风”之所以能形成气候也得益于因为韩国自己强悍的文化输出渠道——韩剧、电影、K-POP,全彩漫画已经提前在欧美市场“攻城略地”,载体和渠道已经为这种强势的输出搭好了舞台,至于要借船出海唱什么戏,拥有渠道的一方同样拥着很强的话语权和主动权。
而中国自己经营的这些对外传播渠道,却在“守着金山讨饭吃”。且不说还在成长初期、发展动力不足的游戏和动漫领域,以及呈现出收缩趋势,国际市场几乎空白的流行音乐领域,就连市场不断膨胀、相对发展也更为成熟的影视领域和时尚领域,也都着重于如何分割国内的大饼,挖掘存量,各大巨头鲜有在海外培育渠道、开疆拓土的进取心和勇气。即便伴随着中国经济的发展,金钱堆砌的华丽包装能够让中国的影视剧,尤其是古装剧在海外开始获得越来越多自带干粮的关注者,然而很遗憾,在这个可以润物细无声地体现中国传统服饰之美的舞台上,却也挤占着一群光怪陆离的“缝合怪”。
对中国传统服饰文化的传播,钱不是万能的,能否产生正面的效果关键还在于我们对于自己的“中国风”是否有扎实的根基、高级的审美和严谨的态度。
曾经,我们的影视剧就是遵循着这样一条道路创作出了很多优秀的作品,比如央视版《三国演义》的服装造型,虽然不是对汉末历史服饰的完全复原,但却是形制严谨、古意盎然,伴随着名著的文化魅力,在日本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基本上定义了普通日本人心中对中国清朝以前的古代服饰的印象,光荣公司的游戏《三国志》系列出了十几个版本,其人物造型始终逃不开央视《三国》的风格框架。
虽然中国在传统戏曲时代的“戏装”是自成体系的,并不讲究完全复原所演绎的历史朝代的真实服饰样式,但新中国老一辈的影视工作者本着严谨负责的使命感,在资料和经费有限的条件下都力求还原中国传统服饰的原本风貌,通过视觉和内容的结合把古风古韵传递给观众,诞生了像《笔中情》、《诸葛亮》这样的优秀作品。
然而随着新要素进入影视圈,对古装影视剧服饰的“风格乱炖”和“逆向改良”风潮从港台影视圈刮到了内地——披头散发、插满羽毛和扇子的发型或堆满鲜艳俗气绣花或轻纱飘飘、融合了各种日式动漫元素的服饰,被认为是代表着影视剧“青春”“时尚”“创意”而发展成了一种潮流扩散开来。
各路造型师争相用影视剧作为画板诠释着自己具有设计感的创意,却完全不在意这些影视剧所表现的古人究竟穿着什么样的衣服,但是这些本应担当起向大众表现历史文化的专业人士似乎觉得真实的“中国风”不重要,被改造和重塑的“中国风”才更重要。
不仅如此,比这些古装发明师更糟糕的是抛弃了真实的历史记忆后的“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 。在服化道上搞了几十年“时尚创意”之后,古装造型师为了迎合市场又纷纷玩起了“质感”和“高级感”—把塑料质感的轻纱换成粗麻布、把素颜的色调调成灰扑扑的假“莫兰迪”色,再飘洋过海去东瀛,追寻“原汁原味的唐文化”。
既然自认“中国已经没有了传统”便打着“日本是中华文化冰箱”的旗号直接把日本服饰、建筑和装饰艺术的元素原封不动地抄来,再不伦不类地嫁接在中国的历史剧中——一边把“和风”当成“中国风”来吹捧,一边把“汉服”当成“和服”付之一炬——这种极具讽刺的认知错位和“守着金山讨饭吃”的无知让中国的主流话语在守护和宣传传统文化记忆上陷入极大的被动。
近年来,这种“以倭代唐”的风气由民间的批评和抵制逐渐引起了官方的重视,今年7月,广电总局召开座谈会,明确强调“古装剧美术要真实还原所涉历史时期的建筑、服装、服饰、化妆等基本风格样貌,不要随意化用、跟风模仿外国风格样式”。
其实,这两年少数古装影视剧开始端正态度,正儿八经地请来服饰史顾问打造符合历史真实风貌的美术。观众惊讶地发现,无需盲目“改良”盲目追求“设计感”,只要是还原历史真实的服饰、配色和美术风格就能做到无与伦比的“高级感”,就能打造大众普遍接受的“美”,就能够让观众感受到中国古文明令人震撼的魅力。
迪奥能推出原汁原味的明代马面裙,而让中国自己的设计者展示纯正的“中国风”为什么这么难?
归根结底,这是一个“审美的价值观”问题。
长期以来,在中国的主流时尚界,中国人自己设计的“中国风”反而是最不正宗的,不仅不正宗,还处处透着一种“诡异感”和“畏缩感”——只感展现“中国元素”却展现不了“中国气韵”,要么是站在西方视角把中国风理解为充满东方主义居高临下的“异域风情”和“妖冶蛮族”,要么是在完全西方服饰的版型上雕龙画凤,把穿衣服的人当成了一个展示东方新鲜玩意儿的多宝格。
另一方面,对于汉服爱好者,那些把古人的服装穿在身上的现代人,大众也表示出了很大程度上的不理解。二十年前,当第一批汉服爱好者开始翻古书,还原失落的汉服剪裁方式,鼓励大家重新穿上马面裙走在街上时,就有一种流传甚广的观点:“300年的破镜不可能重圆”——我们现在穿的日常服装是西方服饰的“古装”在工业革命后逐渐演化发展来的,“汉服”的发展在300年前因为外力戛然而止,失去了正常演化适应现代生活的自然过程,根本没办法在民间普及开来。现代人已经不可能再去过古人的生活,为什么还要去复原古人的衣服?难道就为了去宣扬民族主义吗?
这个问题也曾经困扰着我,后来在央视综艺《国家宝藏》第二季找到了答案——一位致力于研究复原中国古代服饰的中国服装学院教授这样解释她复原古装的目的:
“我们为什么花了这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复原这些古代的服饰,并不是我们以后在现实生活中就要穿成这个样子,而是我们要用这样一个‘笨功夫’一点一点通过对传统服饰文化的挖掘和整理,去找到那份非常高级的对美的品味,在这个过程中找回属于我们中国的审美精神。”
破镜也许无法重圆,但我们的民族文化如果失去了源头活水,也会逐渐干涸甚至走入歧途。而蕴藏在中国历史中的这些真实的文化遗产,就是“中国风”审美的精神源头,也是我们在时代的浪潮中对外进行文化传播,对内树立文化自信的底气所在。
为了“中国风”来日能够吹遍寰宇,我们不能失去自己的“马面裙”。
来源|观察者网
APP专享直播
热门推荐
收起24小时滚动播报最新的财经资讯和视频,更多粉丝福利扫描二维码关注(sinafinan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