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睿:法警喷向律师的“辣椒水”

郭睿:法警喷向律师的“辣椒水”
2024年12月26日 16:18 法经网

来源:法经网

昨天夜里,我的头皮手掌还是疼,眼睛不适,洗了也没用,睡不着干脆爬起来把白天的经历写一写。视线模糊,之前练就的半盲打技术派上用场。

2024年12月25号,圣诞节,早上八点半在酒店吃完早饭,保洁大姐问我,你是做什么的,我说我是律师。她好奇,接着问,那你一会儿去哪里工作呀,我说,我去锡林浩特市法院“工作”。我其实是去旁听庭审,我想大姐可能不清楚“旁听庭审”是什么意思,又急着走,所以简单笼统解释为“工作”。

以为跟之前一样顺利,没想到是我天真了。

想去旁听的案件是学力星球案,起源是2023年2月初,内蒙古锡林郭勒盟公安局来北京“远洋捕捞”民营企业,跨省抓捕学力星球公司创始人任博等,年轻的90后创业者,妻子付冕一直为他喊冤。

这是一审第三次开庭,前两次庭审都来了,写了旁听记。

▲锡林浩特市法院▲锡林浩特市法院

8点38分,叫了车,大约8点50抵达锡林浩特市法院。像之前那样直接去了大楼左侧的审判庭入口,看到辩护人胡健律师和李延朝律师在门外,跟我说这边今天进不了,得去旁边中间安检门。前两次都是扫微信上的律师一码通就能进,虽然觉得奇怪,还是过去了。

01.

“按我的规则”

到了一看,安检正在排长队。疑似听到争执声,走到排队处,看到上次来旁听认识的杨晓律师在和法警理论,大意是因为法警说电子产品不能带进去,要从包里拿出来存到储物柜,杨晓疑问,为什么以前就能带手机电脑,这次就不行,我也表达了类似疑问,你们的法律依据是什么。

前两次庭审,除了第一天在楼上审判庭旁听,其余我都在一楼视频室旁听,时不时用电脑处理其他案件工作,出去接其他法官电话,毫无障碍,整体感觉法警对我们是友善的。后来听说这次连审判庭的旁听席都撤了,此时并不知道。

和法警表达,为何此次有这么大变化,我们只是进视频室旁听。

▲安检长队▲安检长队

听到男法警说,“进来一位女同志”,大概是因为他们配备了女法警,已可以开始安检。杨晓走进去,我正好在她身后,我们俩都按照要求把双肩包过了安检机。

背包过安检后,被要求交出全部电子产品时,我们继续问法律依据。一位体态略胖的圆脸男法警过来,当面打电话给领导,请他下来解释。等待的间隙,杨晓律师打电话给12368,接通了内蒙高院,问锡林浩特市法院的纪检督察电话,对方说打区号加12368,本地法院会告诉我们,杨晓照做,打通后,电话那头却支支吾吾不肯说号码。

沟通中,领导来了,一位中年男性,自称是法警的队长,来跟我们说,规定就是这样,电子产品都不能带。我们说,请拿出法律依据,也引用了最高法的种种规定,哪一条都没说不让带电子产品进法院。

队长说他没有给我们解释的义务。另一侧的王兴未和冷慧两位律师也和法警交涉,里侧一位法警说,你们在机场坐飞机不也得安检嘛。回应,机场安检也是有法律法规依据的,你们禁止带电子产品的法律依据是什么。

沟通中,我听到队长说,“旁听的话就按我们的规则安检,不旁听的话就出去。”

来旁听的人跟他确认“你确定是你的规则,不是法律的规则?”队长强硬回应,“对,就按我的规则。”有人回应,“你说错了,不应该按你的规则,而是按法律的规则,你这句话应该收回。”

安检口渐渐没其他人了,只余下两侧我们几个,还有站满的法警。

02.

“把他们都清出去”

沟通僵持中,我听到有人喊,“把他们都清出去”。大约十几位法警一拥而上,围住了我和杨晓律师,圆脸男法警来抢我手机,我手机放在腰部位置,队长抓了一下没抓走,我顺势塞进羽绒服口袋,拉上拉链,他倒是没把口袋拉开。后来知道,杨晓的手机和律师证都被抢走。

此时一众法警对我们连推带架,我感觉好似双脚离地,头撞到了门上,前面有人开门,后面有人推,几秒钟间,我跟杨晓就被推到了安检大门外,一同被推出来还有王兴未和冷慧。

此前李庆铎律师已经站在门外,原以为他作为公司的委托代理人能进法庭,不知道为什么又回来。我被推到门外,刚站定,就看到李庆铎又被大约十来位法警围住,看样子是抢手机,心想他是男生,怕是要挨打,于是走过去,我可能喊了“不要打人”,记不清了。心想能帮忙挡一下也行,我是女生,应该不会对我下死手吧。

当然,是我又天真了。

刚过去站到李庆铎旁边,我身体四周被法警们紧贴着,无法动弹,突然感到自己眼睛被什么东西喷了,从右边来,不明液体附在眼皮同时进入眼睛,双眼立刻睁不开,空气中充满呛人辣味,心想这就是传说中的辣椒水吧。

后来回忆,应该是某位(或某几位)法警从右侧对我眼睛喷辣椒水,且避开了我的框架眼镜。推测喷了不止一下,不然无法解释全脸都肿,头皮和脖子一直疼。

李庆铎说他是从左侧被喷,眼镜都被喷满了。顺序似乎是他在先,我在后。前前后后几秒钟。

根据我对警械的有限了解,警方应该是在制止严重暴力行为且情况紧急时才能使用,且需要“经警告无效”。我在大门外人群中无法动作,没有任何法警事先发出警告,我毫无心理准备

▲辣椒水的全名是催泪喷射器▲辣椒水的全名是催泪喷射器

正中眼睛,我瞬间弯下腰,剧痛袭来,丧失行动力,眼睛根本无法睁开。疼痛中,心想,我会不会就此瞎了。本能找水冲洗,不管什么水,先洗了再说。瓶装水倒完毫无用处,一直疼。混乱中我听到不止我一个人被喷辣椒水,听到冷慧律师打报警电话。我此刻只想找水,是不是打车去医院,却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03.

疼得绝望,第一次体会

没有法警或法院的工作人员出来看看问一声,没有人带我们去找自来水。

过了不知多久,感觉到已经进去的李帅欣和殷志浩两位律师走出来,还有金磊律师,我和他们所有人都是上次旁听时认识的,身边任何提供帮助的人都是我的救命稻草。

听到殷律师拨打120,我被李帅欣或杨晓带到了法院侧门边的房间,等警察和救护车来。我问身边的人,有没有自来水能冲洗,实在是无法忍受。又是不知多久,我被带到一间男厕所,进去就是呛人的烟味,眼睛和嗓子更疼,但是已经顾不上,一边咳,一边用冷水冲脸。

我无法让眼皮抬起,自来水也无法进入眼睛,就这么徒劳洗着。

仅有冷水接触眼皮的瞬间是缓解的,一秒钟都不到,好希望有一把花洒落下冰水,持续浇满整个脑袋。

终于等到救护车,一位男医生(后来知道是护工)走入厕所,我问他,医生,有没有什么东西给我处理下。他说没有,去医院吧。

此时警察也到了,做了简单记录,让我们先去医院。我被人牵着,跌跌撞撞向外走,又一次撞到了门,此后牵我的李帅欣律师提醒我所有的门和墙,我伸出一只手挡在自己身前。

残障是一种处境,此刻我是痛苦的盲人。

离开洗手间前,杨晓塞给我一把纸,是从墙上抽下来的粗糙的纸,我放在水龙头下吸水,抓在手里,走出法院到救护车上的几步路,纸团变成冰团,拿冰团敷眼睛,让我感觉好受一点点。

但是救护车上气温高,冰纸团融化,温热,敷眼睛甚至加重痛苦,我感觉不到眼泪流出,于是把湿热的纸团堵住流个不停的鼻涕。

▲在救护车上,好惨▲在救护车上,好惨

我断断续续问,医生,车上有没有什么东西能处理。男护工回答,没有,到眼科医院急诊吧。

听到旁边人拍视频,我心想,一定肿到毁容,真是影响颜值形象。王兴未愤怒地表达法警的暴力执法,“锡林浩特法警,你威猛啊”。后来知道,他是看到我被喷辣椒水,要去看某位法警警号,那位法警转身,拿出辣椒水瞄准他眼睛,“我让你问警号”。

每一秒都难熬。我疼得绝望,在救护车上跺脚。瞬间理解了那些被刑讯逼供的当事人,此刻如果有人说签笔录就能缓解痛苦,不管什么内容我都签。

早上出门时还痛经,这会儿早就忘记了。眼睛太疼了。我默念四姨教我的佛号,试图让自己进入正念状态,试图让自己从剧痛中抽离。我没有宗教信仰,但是如果佛祖基督安拉或者哪位神明能救我于此刻水火,无比感恩。

04.

终于到医院,得救了

终于到医院了。被牵下车,踉跄走到大厅,随车护工带我去到一位女医生那里,说医生她最严重,先给她看。医生问,你们挂号了吗。这句话又让我陷入崩溃,本以为得救了,我根本无法忍受挂号那几分钟。我求医生,能不能先不挂号,坚持不住了。但是不知道有没有把这句话完整说出来。

如果旁边没人,我很想倒地翻滚嚎叫释放痛苦。公共场所,我用最后的力气控制自己,要脸。

李帅欣问我带身份证没,我想不起来,打开包没找到,我掏出兜里的律师证,说上面有身份证号,他说这就行,拿走了。

后来知道还有冷慧和殷志浩两位律师帮我们垫付了医药费。

医生终于开始管我,让我坐下来,检查眼睛,下巴放到支架上,她让我睁开眼睛,我说睁不开,她说你不睁开我怎么检查,我说睁不开。她拿出棉签或者什么,撑开眼皮,看了,说角膜应该没事。我长出一口气,虽然还是在剧痛中,但起码应该不会瞎了。

医生对一个女护士说,带她去旁边房间冲洗,“拿两瓶”。一位女护士让我坐下,拿一个小漏斗让我紧贴脸部,拿牙签撑开眼皮,应该是生理盐水吧,缓缓流入眼睛又流走,过程中依然难受,我攥紧手里的纸团,告诉自己,马上结束了。冲完一只,是另一只。

太好了,虽然眼睛还是睁不开,但是我感觉到了希望。我站起来,下一位进来处理,是李庆铎或者王兴未。我还是不知道身边的事情。

杨晓牵着我去卫生间冲脸,眼内的疼痛已经缓解了,只剩下脸、头皮、耳朵、脖子、手,这些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到了女卫生间,我对她说,要确定开冷水,千万不要热水。她打开试了,说没有热水。我兴奋,生平第一次在冬天赞美冷水。

然后脱下羽绒服,洗脸。不知道洗了多久,居然能试探着睁开眼。看到白色瓷盆的那一刻,我知道自己不会瞎了,太幸福了。

杨晓带我回到大厅,李帅欣跟我说医生开了两种药,怎么用怎么用。我又感觉到疼,于是又回到洗手间冲洗,好在我可以独立行走了。

每一个照顾我的人都是天使。

如此反复三四次,胸前衬衫湿透。还好我多带一件衣服在宾馆,真明智。

我的病历上写着,双眼结膜充血,双眼眼周区烧伤,处置第一项是化学伤结膜囊冲洗。后来听王兴未说他的诊断里有角膜上皮损伤

感觉缓解,点了眼药水,拿出手机,大约是十点四十,看到铺天盖地的信息,第一时间收到诸多师友、所里同事、法律界同行关心慰问支持,深深感谢。

濒死体验结束,我回到了人间。

05.

笔录及其他

之后是去派出所做笔录,两间询问室,分别一次两人。冷慧是报警人,他和杨晓先做笔录。等到十二点多才出来。我们说很饿,民警说你们先去吃饭,下午再来。

等着做笔录时,我和身边的律师朋友聊天说,虽然很惨,但还好我们是五个人,我们互相看见,可以倾诉,可以表达遭受暴力后的创伤,而那些蒙冤的被指居被留置的当事人,被刑讯逼供的时候得多绝望。更多遭遇暴力无法讲述的人,得多绝望。

在医院以为大大缓解了,后来发现,温度变化会眼睛疼,从室外进入室内会疼,流泪。头皮和手心手背一阵阵疼,时而缓解,时而又来。医生开的眼药凝胶一天用四次,我恨不得用十次,但是不敢不遵医嘱。

胳膊也疼,可能是枕到了头发,头发上还是沾满辣椒水,不知道怎么处理,只能复查时问问医生。右侧眼镜鼻托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也要去修。

派出所的民警态度友善,说一定认真调查。做完笔录拿到接警回执已经是晚上六点半,锡林浩特的天空已经黑透,气温零下二十度。

一整天过去,关于法警对我们喷辣椒水以及抢夺手机证件,锡林浩特市法院没有任何说明,也没人联系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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