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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官正,曾任中央纪委书记。1938年8月出生,江西余干人,1962年3月加入中国共产党,1968年4月参加工作,清华大学动力系热工测量及自动控制专业毕业,研究生学历,工程师。本文摘自《闲来笔潭》,是吴官正离开领导岗位后,所见所闻、所忆所思、所感所悟,记录了作者的童年记忆、求学经历及工作回忆。
1950年深秋,我母亲到亲戚家赊了头小猪来养。大约过了不到十天,亲戚家的掌门人来到我家,对母亲说:“我是来看弟弟的,顺便来收你赊的猪崽钱。”
母亲说:“现在确实没钱,等筹到钱一定给您送去。”这位掌门人没有说行还是不行。接着,她指着我家的破屋说:“我的亲戚现在住的都不错,就是你还住牛栏,这么破,这么矮,狗都跳得过去。”
晚上,父亲知道了,大发脾气。好像猪崽也听懂了似的,不停地叫。父亲骂母亲没骨气,怨亲戚无情,也恨自己没用,坚决要把小猪送还人家,宁愿饿死,也不低三下四。
母亲没办法,要我同她一起在小猪脖子上绑了根绳,牵着赶回亲戚家。
已是凌晨二时许,秋风瑟瑟,细雨绵绵。
我在前面牵着小猪,母亲在后面吆喝。快走到村西两棵大樟树旁时,想到这里曾枪毙过一个恶霸、一个反革命,那个恶霸被步枪打穿了胸脯,血肉模糊;那个反革命被手枪打碎了脑壳,脑浆迸溢。因曾亲眼目睹,感觉十分恐怖。顿时我双腿发软,走不动了,吓得哭了起来。
母亲也难过地哭了,安慰我说:“不要怕,哪里有鬼?就是有鬼,也不会吓我们这样的穷人,我活了四十多岁,受过人的欺侮,没有受过鬼的欺侮!”我心里好像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安慰,又好像吃了一颗壮胆药。
再往前走了约一百米,又看见村里一个被邻村杀死的人放在棺材里,并用砖垒了一个小屋,说是报了仇才能下葬。我又害怕起来,但还是硬着头皮,牵拉着小猪往前走。这家伙不停地叫,好像是为我们壮胆,为我们叫苦,抑或是抨击人情太薄。
再往前,要翻过一座山,走二里多长的山路,这时雨下得更大了,身上也湿透了。走在山路上,忽然窜出一只动物,不知是狼是狗,吓得我胆战心惊。母亲说:“不要怕,你是个大孩子了,畜生不会伤害我们。”
快到西北边山脚下时,看到一大片坟墓,大大小小的坟堆,好像大大小小的土馒头。母亲说:“再走一会儿就出山了,有我在,你不要怕。”
我想到母亲可怜,又呜呜地哭起来。
大约又过了半个多小时,终于把小猪送到亲戚家,这时天才蒙蒙亮。掌门人淡淡地说:“把猪关到栏里去,你们吃过早饭回去吧?”
我们全身湿透了,像落汤鸡,一夜折腾得够呛,连水都没喝一口,肚子早饿了。但母亲只轻轻地说了句:“谢谢,我们还要赶回去。”
在往回走的路上,天先是阴森森的,慢慢地亮了些,秋雨袭来,身上不时打寒噤。
回到家里,看到我们可怜的样子,父亲没做声,转过身去,不停用手抹眼泪。母亲赶紧把我的湿衣服换了下来,都是打补丁的旧土布衣服。父亲煮了一锅菜粥,桌上放了一碗咸芥菜,也没放油。父亲说:“哼,人穷盐钵里都会长蛆。”
母亲对我说:“你都十多岁了,家里人多,几亩地又打不到够全年吃的粮食,你爸爸也忙不过来,不要再去读书了,好吗?”
我没做声,放下碗,倒在床上哭。父母心软了,让步了,又说:“是同你商量,你硬要读就去读,反正我们穷。”
我爬起来,饿着肚子就往学校跑,母亲把我追了回来。
这天傍晚,乌云密布,秋雨扑面,可晒场上的那棵松树,还是那样刚劲,不管严冬还是酷暑,总是那么挺拔。
吃晚饭时,父亲突然问:“你能读个出息来吗?今后能不能当上小学教师?”我说:“不知道,只要你们允许我读,我会努力的。”
这时,母亲发现我发高烧,赶紧烧了一大碗开水,叫我全都喝下去,盖上被子把寒气逼出来。
窗外秋雨仍下个不停。秋风从船板做的墙壁缝中往里面灌,冷飕飕的。看到父母骨瘦如柴,岁月和苦难在脸上刻满了忧愁,我鼻子发酸,眼前一片漆黑。再看自己皮包骨头的手,像鸡爪子,皮肤像那两棵老樟树的皮。
有人说:“求人比登天难,人情比纸还薄。” 这虽不是生活的全部,却也道出了世态炎凉。
童年经历的人间苦难,令我对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感同身受,格外关注弱势群体的生存状况。我自认为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尤其懂得知恩图报。
我有五张毕业证书,40年前很珍视对它们的保管,藏在木箱底层,上面放了些书和当“礼服”穿的的确凉衬衣,以及一条半新不旧的茄色裤子。
1986年到江西当省长时,不知是由于淡忘还是衣服多了几件,也不知是谁有意无意的“帮助”,证书找不到了,政务缠身,无暇以顾,也未放在心上。
约两年前,要搬家,杂七杂八的东西不少,家人在破烂堆里扒拉,可能是找找还有没有可用的东西。据说在一个旧塑料包里发现了我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和研究生的毕业证书,通电话告诉我时,我说:“莫烧掉了,请放到我楼上书桌抽屉里。”
退休后,闲来无事,不知怎的,又想起它们,拿出来看看。
小学毕业证书上的照片,剃了个瓦片头,似乎向人炫耀说,土改时,人民政府分给我家瓦房,不再住茅草屋了,头顶上的这片瓦可以作证。脸部是皮包骨、棱角清晰的孩子相。之前没照过相,第一次摆姿式,显得很不自然;龇牙咧嘴,好像饿狼吃食,没个看相。
这张照片,勾起了我一段难忘的记忆。解放后,想读书,家里穷无钱上学。一天,我下定决心,把父亲的土布裤子的一条裤脚扎死,“偷”了米,到学校报了名。后来父母知道了,也没责怪我,只是无奈地说:“实在没钱,家里人多劳力少,还去读什么书?你不听,我们也没法。”
余干初中毕业证书上的照片,头发有些乱,比三年前“一团茅草”盖在头上好了一些,脸还是那样瘦、那样黑,嘴巴还是张开的,但牙齿外露已不太显眼。对这张照片,我虽不满意,但还勉强能接受。
这张毕业证书得来可真不容易啊!1954年发大水,家里田地几乎淹光,住的破牛栏砖瓦房被水浸了两米高,拆了家里一些旧船板做挡风壁的板子,在高的地方露天过夜,蚊子很多,我得了疟疾,死里逃生。没有钱上学怎么办?母亲把自己的耳环,姐姐、妹妹头上、手上的首饰都狠心地摘了下来,几经周折才到县银行换了10元4角钱,用10元报了到。
鄱阳高中毕业证书上的照片,发型是与时俱进了,但因长时间生病,样子更难看,像个捡垃圾的,面无表情,病态木讷,毫无精神,看了心酸。
怎么能不心酸呢?得了副伤寒,差点儿死了,还有一连串的苦难,至今不堪回首。填报大学志愿时,班主任薛番琛老师的建议,影响了我大半辈子的命运。学校给了我20元到北京的路费,实在是喜从天降,要是这时照毕业照,脸上兴许会有点儿笑容啊!
清华大学毕业证书上的照片,发型在大城市都不算落后,脸上长了点儿肉,表情还比较自然,也有点儿自信的样子。在首都上大学,一直领的是最高等级的助学金。后来,生均伙食费每月增加了4元,生活改善了,再不长肉,效益太差了吧?恐怕也对不起助学金。
大学六年,辛辛苦苦,顺利完成学业,心里好像放下了一块石头。想到今后当个工程师不会有问题时,眼前好像一片光明。
清华大学研究生毕业证书是参加工作后补发的。一些造反派说我们这样的人是走白专道路的,是修正主义苗子,不给我们发毕业证,也不按研究生发工资。当时家庭负担很重,读了9年大学同读4年大学的发一样的工资,心里很有想法,对发不发毕业证书倒无所谓。
清华大学通知补发研究生毕业证书时,要我拿照片去,我选了一张自己认为对得起观众的照片。头发有些长,向左边倒,是个货真价实的“左派”。脸上还是很瘦削,额头上多了几条浅浅的皱纹,五官尚端正,嘴巴的样子自然从容,头微昂,两眼有神,看上去像个年老学生。
这五张毕业证书上的照片,印记了我艰难的漫漫求学路,印记了求学路上恩师与同窗的关爱。
看到这些照片,我心里难安的是,没有为母亲的哺育做半点儿回报,她就过早离开了人间;没能对卖首饰为我筹学费的姐姐有所关照,她也离我而去;没有为对我人生命运起关键作用的张泗安、薛番琛二位班主任做什么事情,两位恩师也过早离世。
这些有恩于我的亲人,没得到我半点儿好处,也没看到他们的心血和期望未被辜负,想来又何以心安!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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