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全世界

来源:槽边往事

最近有读者因为父亲罹患绝症,去日无多而怀疑人活着有什么意义,反正最后不免一死。多年来也不断有读者因为失恋,认定自己这辈子“再也找不到那么好的人”,对我宣称“自己再也不会爱了”。

我一直没有问过,因为这么问不厚道,但我很笃定地相信,当初那些再也不会爱的读者,现在大多都应该过上了没羞没臊的婚后生活,因为柴米油盐酱醋茶,因为孩子的生病入学成绩而变得彪悍异常,不再会细着嗓子说什么“再也不会爱了”一类的话。如果我问一句:还记得当初你怎么说的?在一片羞惭之中,我的功德会刷刷往下掉。

因为一次失恋而否定一切,拒绝全世界,这是很常见的失恋综合征。原理也很简单,恋爱的人往往把自己放置在全世界的正中。按说离开童年之后,人就不再那么想。不过因为荷尔蒙或者别的什么因素,人在恋爱中脑子不大好用,就会返本还原,像个儿童一样固执地认为自己才是世界中心。这个膨胀的自我一旦受挫,就要伸手关太阳,让全世界陪着陷入一片漆黑,我怀疑是失恋了就会成为暴君,要让全世界跟着一起殉葬的意思,顺手把爱情和人生都杀死,埋在自己身边的浅坑里。

死别和生离相比的确要特殊一些,也更难以接受一些。失恋可以反复训练,训练到后来能做到心如止水。但是死亡是另外一件事,没有人能说自己已经训练完毕,可以全然接受,在面对亲情挚爱辞世的时候尤其如此。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应对方式,人是一种有韧性的动物,总能找到一条出路。在所有这些道路中,我认为因为自己对死亡的无能为力而迁怒于世界,进而否定生的意义,是最糟糕的一种。

这是全然的颠倒,虽然很多人喜欢那么去想---因为最终的结局都是死亡,那么活着就是等死,那么活着并没有多少意义。所有这些人在直面死亡之前,都习惯性地把头转开,装作它并不存在,用生的乐趣淹没麻醉自己。等到不得不扭回脸来正对时,实在是避不开了,就突然背刺,否定一切,宣布生其实没有意义。我怎么感觉这种做法很像是个奸臣啊?

正序的逻辑是万物皆有灭亡的一日,直面且接受这一点,于是有生之日就值得特别珍惜。一想到孩子总归要离开家飞向远方,于是对面前闹腾不休的小肉虫子就多了一些耐心。一想到一次聚会始终会曲终人散,于是就觉得现在的笑话更好笑了,杯中酒更醇厚了。而不是反正养孩子也会远走高飞,养孩子没意思;反正聚会最后总是会收场,参加欢聚也没意思。这种想法就是全然的颠倒,有这时间否定拒绝一切,不如抓紧时间多打两顿呢?多喝两杯呢?

在还有时间的时候,持有这种颠倒见解的人,先是沉溺于愤怒、否定和悲伤,等到时间终结,又陷入悔恨和自责中去。这样看起来,他从头到尾都是在浪费时间。既没有抓紧最后的时间一起做点什么快乐的事,一起相互陪伴留下点美好记忆,也没有一张好看的脸嘴,看起来就像是要死的是他自己,连将死的人每天看到这张脸都觉得人世不值得留恋。

这和失恋综合征的原理是一样的,人把自己置于世界的中心。他人行将逝去,自己想的却是:这是我的损失,这是我的伤害,这是我的伤心欲绝,这是我的永不相见。一切都是我的我的我的我的,然后世界一耳光抽过来,说:你的一切都将消失殆尽!然后他就“嗷”地一声倒在地上,哭喊着说:我的一切都会被剥夺,所以一切都没有意义!

让我想一下,有个专门的术语来形容这件事,它叫什么来着?对了,叫“抢戏”。要死去的人这时候才是主角对吧?他们要去面对人生的终点,面对不可知的死亡,心怀对生的眷恋和对死的恐惧,在一生一世之中,没有哪一刻比此刻重要。而边上一个送终的人抢什么戏呢?沮丧什么呢?哭喊什么呢?抓着头发否定什么呢?你要干嘛?全世界只有你最大?和你的悲伤绝望相比,别人的生死都是小事,可以放在一边?

我的功德少,大概就是因为讲话太难听。但我的确就是那么想的,所有宣布拒绝全世界的人,都是长不大的巨婴,始终把自己放置在世界的中心,妄想一切都围绕着自己旋转,妄想自己永远是那个主角。但是在一段恋情中,我们永远只是对方一段人生经历中的配角,用于增长经验值,用于体验人生。在一场人生中,我们永远只是对方人生经历中的配角,因为痛苦乃至死亡,只能是对方自己一个人背负,我们对此无能为力,我们能做的只是陪伴和见证,以及未来的记忆。

配角永远不应该说:这一切全无意义。意义不在于感受和思考,意义存在于行动之中。

题图标题:《我一闭眼全世界就天黑,我一流泪全世界就落雨》

创作者:和菜头的小肉手

AI算法提供:Midjourney V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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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诗人》

南派,这张《自由如风》送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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