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写变量的何帆
撰稿人|何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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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要读《奥德赛》，我帮他做个导读。初中生读《奥德赛》早不早呢？其实并不早。经典著作并不难读，别把自己吓住了。像《奥德赛》这样的书，人在一生中早晚会遇见的，晚读不如早读，少年时代读完，长大了还能再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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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德赛》的故事，没读过这本书的人也能说出一二。特洛伊战争之后，英雄们都回家了，只有奥德修斯漂泊在外。他的回乡之路充满了意外和艰险，所以，要形容一个很有风险和挑战的过程，人们就会说，这是一场奥德赛。在游戏、电影、文学里，经常会听到“奥德赛之旅”，这个典故都用烂了。
奥德赛有两大主题：冒险和还乡。这两大主题在之后的文艺创作中反复出现。《魔戒》里有冒险和还乡；好莱坞电影里也经常会有冒险和还乡。只要讲得好，这两大主题讲再多次，也不会令人生厌。有冒险，才有故事，才能吸引人。有了还乡的目标，才能升华，才能打动人。每个人都渴望到外面的世界看看，走不一样的道路，但到头来，都想找到一个心灵归宿。所以，人生也就是冒险和还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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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德赛》的主人公是奥德修斯，但故事却是从儿子讲起。
在众神聚会中，智慧女神雅典娜为奥德修斯打抱不平。征得宙斯的同意，雅典娜来到奥德修斯的老家伊萨卡。这是个地处希腊半岛西部的小岛。这里的情况一团糟。奥德修斯常年不归，家里来了一群求婚者。他的妻子皮奈洛普不抗拒，也不答应，虚与委蛇。这群求婚者住在奥德修斯的庄园里，大吃大喝，搞得乌烟瘴气。奥德修斯的儿子特勒马卡斯心怀不满，却无力回天。
雅典娜给他鼓气：你不能灰心啊，要出去打听打听你老爸的下落，说不定他还活着呢。于是，奥德修斯的儿子鼓起勇气，乘船出海。先到了奈斯特，这是个地处希腊半岛西部的港口。特勒马卡斯在奈斯特完成了进入成人世界的“首秀”，很像是第一次参加舞会的青涩男生。从奈斯特出发，他们乘战车到了斯巴达，见到了米奈劳斯和他的妻子海伦。这就是前四章的主要故事线索。从前四章来看，这讲的是一个成长的故事。成长这个主题，在文艺作品中也反复出现，而且最受年轻人欢迎。
这四章里，有几个有意思的点，分别涉及了父子、母子、夫妻这三种最基本的人伦关系。
雅典娜在第二章讲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话：“很少人像他们的父亲一样。普遍都不如父亲，只有少数比父亲强。”这是什么意思呢？子女不是对父母的复制，要么超过父辈，要么不如父辈。如果父辈太强，子女会感到压抑，反而不容易成材。子女只有破除迷信，不畏首畏尾，找到自己的人生道路，才有可能从父辈的阴影中走出去，超越父辈。
在第一章中，奥德修斯的儿子受到雅典娜的鼓舞，有了自信心。但他有了自信心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和母亲顶嘴。特勒马卡斯像一只小公鸡一样梗着脖说：“说话是男人的事，尤其是我的事，我是家里的主人。”在真正成熟之前，孩子就会在父母面前有独立的意识。子女独立的第一步就是不再对父母唯命是从。这对父母来说是一件很难接受的事，但是，这就是成长的必然规律。当父母的，该朝后退就要朝后退。
在第四章，米奈劳斯和海伦讲起特洛伊战争的往事。海伦首先表功，说自己已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一心想让希腊英雄们的队伍获胜，“因为那时我已经想回家来了”。但米奈劳斯马上打断她，讲了一个细节。当希腊英雄们躲在木马里面，木马被特洛伊人运回城中的时候，海伦疑心其中有诈，上前检查。米奈劳斯说，当时海伦绕行木马三周，用手摸着马的外面，轮流呼喊战士们的名字，每喊一人，就模仿着他妻子的声音说话。她的表演太逼真了，里面的战士很想跳出去或在内呼应。只有奥德修斯没有上当，制止了战友们的鲁莽行为。
你看，破碎之后又和好的婚姻，真的能破镜重圆吗？外表相敬如宾的婚姻，不知道背后有多少暗流涌动。可怜的特勒马卡斯，学到的关于婚姻的第一堂课居然是：婚姻是靠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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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德赛叙述风格是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从第五章开始，到第十三章结束，讲的是奥德修斯本人的故事。这段故事又加了一个技巧，就是在故事中套了个故事，让奥德修斯插进一段倒叙。
情节大致是这样的：宙斯派使节之神赫耳墨斯去找仙女克吕普索，让仙女放了奥德修斯。仙女发了通牢骚，说你们不管自己，偏来管我。奥德修斯是我从海上救出来的，我供他好吃好喝，我们两厢情愿，你们凭什么来拆散我们。但克吕普索迫于宙斯的淫威，也不能不放人。
这边刚一放人，那边债主就找上了门。海神波塞冬看到奥德修斯被放走，勃然大怒，在海上掀起了滔天巨浪，奥德修斯好不容易逃生，流落到了腓埃基人的地盘，受到了款待。他在宫殿里讲了自己的故事，赢得了国王、王后、王子、公主和贵族们的同情。国王派船派人，送奥德修斯回家，还送了他很多金银珠宝。
在腓埃基人的宫殿里，奥德修斯讲了自己的故事。他的自述是从特洛伊战争结束开始的。他先去劫掠了西科奈人的城池伊斯马拉斯，这个地方在特洛伊城的北部海边，又被西科奈人打跑了。船过了希腊半岛的南部，被风吹得偏离航线，到了食莲人的地盘，这个地方大概是在北非利比亚。后来，奥德修斯一伙人碰上了独眼巨人，而独眼巨人要吃掉他们。奥德修斯用计，拿烧红的木柱戳瞎了独眼巨人的眼睛。这个独眼巨人是海神波塞冬的私生子，于是，奥德修斯就跟波塞冬结下了梁子。
随后，奥德修斯来到了仙女塞西的岛上。这个地方大概是在地中海西部的一个小岛。塞西会巫术，她把奥德修斯的手下变成了猪。经过赫耳墨斯的指点，奥德修斯不仅破解了巫术，而且上了塞西的床。他让塞西把自己的手下又变成了人形。塞西招待他们在岛上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
奥德修斯一伙人在塞西的岛上乐不思蜀，过了很久才想起来还要回家。塞西让奥德修斯先去趟阴间，见一位先知。见完先知，要出发前，塞西告诉他，前面的路更凶险。先是会遇到塞壬女妖。过了这一关，还有一关。一边是悬崖峭壁，这里是怪兽西拉的窝。西拉有六个头，一次要吃掉六个人。另一边是怪兽克瑞比迪，她会把海水吸进去，再吐出来。塞西建议奥德修斯贴近峭壁走，但代价是牺牲了六个同伴。
好不容易过了险关，不争气的船员又不听劝阻，杀了祭神的牛，又一次被诅咒。当他们想乘船离开的时候，再一次遇到风暴，奥德修斯的同伴都葬身大海，只有他一个人被仙女救了。
讲到这里，奥德修斯的故事才算首尾续上了。这一部分的情节有点像西游记或是山海经。一定要说有什么寓意的话，那就是旅途艰险，必须排除万难。其实，别忘了《奥德赛》最早也是民间文艺，讲的都是些荒诞不经的故事，但越是荒诞不经，人们越爱听。
问题来了。只有奥德修斯一个人是幸存者，他来讲自己经历过的故事，那么，你觉得他会撒谎吗？你觉得他讲的故事里，哪些是真的，哪些听起来是他编的？
05
最后一部分是全书的高潮，情节一环扣一环，计谋、仇恨、背叛、狡诈、血腥，完全可以拍个好莱坞大片，或是像《冰与火之歌》那样的美剧。
奥德修斯和儿子分别回到了伊萨卡。他们在忠诚的猪倌欧梅阿斯那里会合。奥德修斯化装成乞丐，走进自己的宫殿，受尽了求婚者的戏弄和凌辱，但他终于迎来了复仇的机会。皮奈洛普提了一个建议，她说哪位求婚者能拉得开奥德修斯用的弓箭，她就嫁给谁。一群纨绔子弟，没有一个有力气拉开大弓。奥德修斯则很轻易地拉满弓，用箭射死了一个又一个求婚者。箭用完了，奥德修斯就和儿子以及猪倌、牛倌等一起投标枪、用利剑，杀死了剩下的求婚者。
奥德修斯是睚眦必报的，对他不忠的人，他一个也不放过。惩罚奴仆的办法更加血腥。奥德修斯的羊倌站在求婚者那一边，还去给求婚者运送武器，结果，奥德修斯把羊倌的鼻子、耳朵、手脚都割掉，还把他的阳具割掉喂狗。有一些女仆和求婚者私通，奥德修斯就让她们把情人们的尸体拖走，然后用一排绞索，绞死了她们。
男人们互相仇杀，女主人反倒不知情。等完事了，有人告诉皮奈洛普，她丈夫回来了。皮奈洛普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你看，皮奈洛普和奥德修斯不愧是一对夫妻。他们都是计谋多端，也可以说，他们都很狡诈。皮奈洛普说，我把床给你搬过来。这是一个试探。奥德修斯的床有个独特的机关，只有他们夫妻二人知道这个秘密。皮奈洛普用这一招，试探出了眼前这个人真的是奥德修斯。
这一部分把奥德修斯的性格刻画得很生动。如果说他隐瞒自己的身份，是为了计划周密，方便复仇，那为什么复仇之后，他去见老父亲，也要试探一番呢？与其说是要试探别人，不如说是要找到别人对自己的认同。人是一种社会动物，所以特别看重这种认同。人心隔肚皮，看又看不透，因此，才有了各种猜忌、背叛和阴谋。
皮奈洛普为什么会认不出奥德修斯？这也很有意思。一个人的容貌不是一成不变，也不是最内在的特质。决定一个人到底是谁，是什么样的人，要看他的经历。对于夫妻来说，共同的经历培养共同的感情。皮奈洛普和奥德修斯已经分开了十年，没有共同的经历，所以有了隔阂。
这也会带来一点感悟：两个人相爱，并非两个个体独立地结合，而是在共同的经历中，不断为对方改变自我，互相适应，到最后，双方都觉得很“顺手”。配合默契，才能亲密无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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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章是结尾。
复仇是复仇了，但奥德修斯担心的是城邦的公民是否会接纳他。杀死了那么多求婚者，会不会受到城邦的法律制裁。
在英雄小说里很少出现这样的情节。英雄都是只管搞破坏，不会考虑后果。他们仿佛跳出了世俗的处罚之外。如果在英雄小说里还要再去讨论是正当防卫，还是防卫过当，会是一件很煞风景的事情。我觉得写到这一点，荷马自己也没有想好，所以最后的结尾处理得很草率。
最后，雅典娜出面，让奥德修斯和求婚者家属达成了和解。伟大的《奥德赛》，大致是这样结尾的：宙斯的女儿雅典娜仍然借用曼托的形貌和声音，在相争双方间奠定了和平。
实话实说，这是我见过的最烂的结尾。你不妨试试看，能不能改得更自然、更有深度。
伟大的作品也是有缺陷的。有缺陷就要承认，不必为尊者讳。我们阅读经典，就是为了锻炼自己的胆量，提升自己的鉴赏力。到最后，我们就能学会平视，而不是仰视所有的经典。
（图片来源：摄图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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