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六神磊磊读金庸
文/六神磊磊
看金庸《鹿鼎记》,最近经常想一件事。
如果你站在韦小宝这样一个十几岁孩子的视角,去看当时的大人们,会是什么感受?
他对那些成年人的印象,是什么样的?
看他的师父,看天地会里的好汉,看茅十八,看独臂神尼,看鳌拜,看吴之荣,看神龙教。大概就是一个词,撕裂。
疯狂的撕裂。
每一个人都是对的,都相信一个自己的“绝对正确”,都是不能辩驳的,彼此绝对容不下彼此。
师父:“反清复明,反清复明!”
天地会:“唐王是正统。”
沐王府:“放屁,桂王是正统。”
鳌拜:“汉人都是杂碎”。
神龙教:“洪教主寿与天齐!”
全天下的成年人,都在为这种绝对正确而战斗。整个成年人的世界被撕裂成一块一块的“绝对正确”。
上层的大高手和大知识分子,像陈近南、独臂神尼、顾炎武,有他们的绝对正确;江湖底层的茅十八,也有他的绝对正确;啸聚山林的司徒伯雷之流,有他的绝对正确;割据海岛的帮派也有他们的绝对正确。
你的绝对正确,容不下我的绝对正确。
谁不像我一样正确我就弄死他。
江湖在这种绝对正确之中撕裂了好些年,也仇杀了好些年。
绝对正确的陈近南,要死磕绝对正确的鳌拜。
绝对正确的沐王府,要较劲绝对正确的天地会。
绝对正确的大清朝,要干掉绝对正确的神龙教。
绝对正确的杀龟大会,要宰了绝对正确的平西王。
绝对正确的杀手巴朗星,则又大呼“永远忠于平西王”,杀了绝对正确的司徒伯雷。
甚至于,双方明明在和和气气吃饭,但是聊着聊着,就为了各自的绝对正确撕裂了,翻脸了,掀桌子打起来。
比如天地会救了沐王府的命,但是一提“正统”,双方立刻打起来,又是一地鸡毛。
像《红楼梦》里说的,大家跟乌眼鸡一样,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这个撕裂的时代,大家的话语体系也十分贫乏,撕来撕去就是几句话。
“名不正则言不顺”。
“我们这是真命天子,你们这是假命天子”。
看看这种话语体系的实际运用:
玄贞道人说:咱们唐王在福建做天子,是真命天子;广西桂王做天子,浙江鲁王做天子,那都是假的真命天子。
韦小宝这一代人,就是目睹着这种撕裂长大的,是从这几年的巨大沟壑和裂痕里爬出来的。
他们看到了乌眼鸡和一地鸡毛,也看到了大伙儿撕不动了,吵不动了,各自筋疲力尽、呼呼喘气的狼狈相。
所以韦小宝这一代人都呈现出一种特点,就是比较茫然。
韦小宝,沐剑屏,曾柔,阿珂,乃至刘一舟……这些人普遍都比较茫然,没有绝对正确。
他们在一起不讨论吴三桂李自成,不讨论大明大清、拥桂拥唐。
他们嘴巴里说的“绝对正确”都是大人教的,是假装说说的,信得都普遍不太深。
小伙子刘一舟被擒后很快就投降了,让长辈们非常震惊愤怒。
天地会和沐王府一见面就吵架,但是各自的下一辈人韦小宝和沐剑屏却不吵架,唐王桂王他俩都没感觉,没概念,也不可能有概念。他们两个聊的都是诸如在脸上刻小乌龟能不能洗掉的无厘头的问题。
韦小宝一生最怕被问的就是你到底站哪一头,他压根不知道自己站哪一头。
他最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非要站一头呢?
小说最后,别人逼他表态、站队,说你如果做得不正确就要挖你眼睛。
他吓得像个孬种一样高喊:一个人有几颗脑袋,几只眼睛?你来砍,我来挖,老子到最后还有得剩么!不干了,老子不干了!
在书中,老知识分子查继佐对韦小宝有一个精辟的概括:
“无甚知识。要晓以大义,他只讲小义,不讲大义;要晓以大势,他只讲小势,不明大势。”
其实从根本上说这不是什么没知识的问题,它就是茫然,一种经历了大撕裂后的茫然。
就好像,你以为沐剑屏的茫然是年幼不谙世事,以为方怡的茫然是油滑多变,以为刘一舟的茫然是没骨气没节操,以为阿珂的茫然是无知短视,但事实上那一代人的根本气质,就是茫然。
就像那本书《太阳照常升起》里那一代人的颓丧、茫然。
陈近南拼命教导韦小宝,希望他能够继承自己的理想,殊不知不可能。这种茫然和麻木已经被印入骨髓了。非要说的话,只能再寄希望于下下一代。
每一代人,隔些年都可能重新复制自己一遍。也许,在这种撕裂的伤痛渐渐过去,被逐步淡忘之后,新的一代会开始重拾绝对正确,又开始兴高采烈地撕。
比如韦小宝的孩子,韦虎头、韦铜锤,希望在他们身上。
家族传承吾辈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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