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京师范大学听过一次启功先生的大课,讲魏晋南北朝文学。
1980年代的大学还没有像今天这么功利,课堂是开放式的。我纯粹是凑热闹,为了亲睹一下启先生的名士风采。
晚上七点,启功先生走上讲台,既没有拿教科书,也没有讲义。他客客气气地向第一
排的同学借过教材,翻了一下,问同学,上次讲到哪儿了?同学齐声回答,讲到哪哪了。启先生说,好,今天接着讲。说着把书还给同学,海阔天空,侃侃而谈。
看到同学认真拿出笔记本,启功先生忙说:不要记,不要记,不过是胡说八道,不值得记。老人一口气讲了两堂课,完了,笑着说:我这都是狗屁胡说的,讲得不对,你们只管批判。
我哪见过这种情形啊!回去以后就对同寝室的人学说启功先生讲课的情形。其中有人告诉我,隔壁寝室还有一个小启功呢!
于是认识了陈启智。陈兄北京人,“文革”前考入北师大中文系,没毕业就“文革”了。这批人经历坎坷,耽误了几年才分配,基本都打发在乡下。文革后调到河北一个师专当教师。现在是回母校进修来了。
陈兄戴一幅高度近视眼镜,人很和气,更显得眼睛像是一条缝。酷爱书法,每天练字不辍,而且是一手标准的启功体。由于他名字里面也有一个启字,我们开玩笑地戏称他“启先生”,他一听就紧张,两手直摆:不开玩笑,不开玩笑,传出去不得了!他越紧张,我们越是爱逗乐。
陈启智的启功体是有来由的。“文革”的时候,中文系师生下乡劳动改造,陈启智等一帮学生和启功先生同住一个屋。工宣队为了整启功,让学生睡床铺,让老教授启功睡地下。陈启智实在看不过眼,悄悄地把启功先生的卧具换到床上,自己睡在地下。
分手的时候,他得到启功先生送他的一份贵重的礼物。见他喜欢书法,启功先生背着人,凭记忆用毛边纸写下了千字文,装订成册送给他。从此,这本千字文就成了陈启智的贴身宝贝,走到哪,带到哪,也练到哪。
我见过这本千字文,16开大小,纸很一般,但字极好;比我们后来见到的启功先生的字要规整,而且要遒劲有力,这当是盛年时用心的力作。
“文革”后,陈启智捧着一堆几可乱真的启功体书法去见老先生,谁知启功先生只说了一句,你以后不要再练了。这句话陈启智一直都没有弄得太明白,也不敢再问。是说自己天质不好,不适宜再练字了?还是不要再摹仿启功先生的字了?
他以后再不敢拿字给启功先生看,但是他的启功体越写越好,想写别的体也不行了,出手就是启功体。陈兄常去看启功先生,回来就跟我们说老先生的近况。老人由一个六十多岁的侄子照顾,住在老房子里,整天就被一帮要字的人缠着。启功先生随和得很,来者不拒。有时候顾不过来,逮住什么就写在什么上。启功先生从不跟他们讲钱不钱的,懂礼貌的人,还提个点心匣子,拎篮水果过去。所以,启功先生早上起来,抱个饼干筒,吃几块别人送的饼干就算是用过早餐了。
陈启智离开学校的时候,为我们寝室每人留了一幅字,我的那幅是唐诗,杜牧的《江南春》:“千里莺啼绿映红……”。可惜的是,这些年东奔西走,这幅字不知道搞到哪里去了。
作者:孙振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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