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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半辈子

http://www.sina.com.cn 2007年03月18日 14:57 财经时报

  本报记者 刘恒涛

  当手铐戴上的一瞬间,我不情愿,我想挣扎,但是心里边有点软。戴上以后,我就感觉脚就像腾云驾雾一样,没有根了。实际就是整个脑子空白,确实空白。你想我刚刚还在摄影机前,还在宾馆里面。马上给我戴个铐子,我的命运将是什么呢?我的面子在哪里?

  站在北郊这块土地上/遥望着远方思念的家乡/资产阶级生活它腐蚀了我/使我走在了犯罪的道路上/离开了亲人告别了爹和娘/怀着那悔恨我走向了远方/美好的年华我失去自由/心中充满痛苦和忧伤/啊……生活啊——迟志强《北郊》

  岁月沧桑,迟志强的脸庞变胖了,身材也臃肿了。他现在看起来完全是一个随处可见的中年男人。“现在走在马路上,35岁以上的人还是会感觉面熟。”他说。在他的身上,有一种这个时代少有的认真。面对二十年前的那些事情,他已经能做到坦然一笑。

  要是时间能倒流

  我17岁的时候就是长春电影制片厂的演员了,方化、刘世龙、 《英雄儿女》的王成都是我们团的。那时候,你要是在街上一露面,就有人跟着你走。没人说,哎,强哥,给我签个字。现在的人大方,那时候人非常老实。后面的人就跟着你,越跟人越多嘛,你也没车,就越走越快。那旁边人会问,跟着干什么呢?哦,迟志强?这个队伍就越来越壮大,到最后胆大的上来,跟你握握手,呼啦,全围上来了。有一次我在哈尔滨上秋林公司,后来交警愣跟绑架我一样,离开了那里。

  北京开会颁奖,就是咱们国家颁布的那两次政府奖,只颁了两次。第一次就是赵丹啊、于洋啊、白杨等等。我们那次是1980年, 11个演员,第一批是22个。开会啊, 领导接见。是邓妈妈,还有王震,好多的中央领导接见。

  83年我摔了一大跤,大家都知道,是因为流氓罪。嗨,那个时候单身啊,我又没有结婚,也年轻,又是大明星。心里当然很美了,说实话,很得意。没事到街里去溜达一趟,找点刺激,让他们认识认识我,有点这个……虚荣心,对,是虚荣心……新鲜啊,好奇呀,她跳舞的时候趴在你耳边,女孩的那种香粉气啊,吐出来那个……这个,我是没那个能耐,当时的自制力抵御不了。她邀请我到她家去,我也去了,也很幸福,发生了那些事情。她也很高兴,为我做吃的,做饭啊。

  谁也没报案,因为当时严打嘛,就是别人报案,说迟志强跟她们这帮高干子女,在……跳舞,跳流氓舞。实际他们说的流氓舞就是两人搂得很紧,那么多人有什么流氓的?就是个贴面舞,但跳舞过程当中,就产生这种小兔子一样的感觉。约你明天到鸡鸣寺,到她家去,哎呀,盼啊,渴望要发生什么事情,那个激动!主要是不懂,新鲜。

  真的,作为一个男人,走到今天,像我这个年龄,再回过头去,追述追述自己的往事,总想一个事,这要是时间能倒流,让我从83年之前再重新生活一遍……哎哟,我得是任何人的老师,我得指点他们哪条路哪条路,什么事情该做,怎么走,路在你脚下,怎么主宰自己,真的,总想。

  但是人生不是在演戏呀。

  怎么能到这种地步

  当手铐戴上的一瞬间,我不情愿,我想挣扎,但是心里边有点软。戴上以后,我就感觉脚就像腾云驾雾一样,没有根了。实际就是整个脑子空白,确实空白。你想我刚刚还在摄影机前,还在宾馆里面。马上给我戴个铐子,我的命运将是什么呢?我的面子在哪里?别提了,当时在招待所,好多服务员啊,包括服务员的小孩啊,我特别喜欢小孩,成天抱,可好了。真像拍电影一样,我戴上铐子,那个小孩四五岁,叫着“迟叔叔”,撵着我,抱着我,“他们欺负你”。 当时我眼泪一下就下来了。

  看守所是个什么样的监狱啊,里面有两个人,一个戴手铐子一个戴着脚镣子。一个是强奸未遂,已经判下来了,死刑,还没拉出去呢;另一个是盗窃,也判下来了,大概十五年。小茅草房一样的地方,里边全是稻草,边上摆个马桶。

  我一下子进这里边来,不是说我不愿意,这个太难以接受了,什么都没有!你以前是一个大明星,万众瞩目,走在马路上警察都要为你维持秩序。一开始适应不了,很难啊,我特别抗拒的,我觉得我怎么一不“怎么”就一下子判我四年呢,我又没有去强行(和对方发生关系)——那不得有受害者吗?我当时是这么想啊,但后来慢慢自己还是想,你没问题能给你弄到这来吗?

  监狱里我们中队的指导员找我,他说,迟志强,你要是条汉子,是个男人,你就得面对你自己的现实。你现在身份跟他们不一样了,你不能总想着你以前怎么怎么辉煌的时候,你要看现在。脚踏实地,想着将来争取减刑。怎么减刑?在我们这不看别的,就看你的表现。你们厂对你挺好,几次打电话写信,都询问你的情况。

  这个,我跟你讲,这是无形的一种巨大的精神动力呀。

  有一次中队指导员说,有一个活,去把船上的煤卸到岸上来。我说没问题,我说指导员交给我——那时候还想,只要能减刑,早日回归社会,叫我干什么都行啊。

  但是没想到一出去我傻眼了。我一到那个码头——这个人都好奇,咱也不能怪人家干警们或者是别人,消息走漏了,说迟志强一会到这来搬那个船上的煤,他要带一帮人来卸。

  你想,迟志强,那时候,好家伙!我这个事情在当时轰动得简直不能再轰动了。好奇!是不是?多少人?打一个比方,这就跟哪天听说葛优在哪拍外景要卸个煤,大家围观那种感觉似的。

  对,我一到那,哎呀,不能说人山人海,但几乎也是这样了。上世纪80年代初期那个监狱没有号服,但是有一个标志,秃头穿的肯定都是干活的衣服嘛。我们坐的手扶拖拉机。哗!这人……

  他们隔着警戒线都老远看,那个手指着,肯定说我啊。指错了我也知道是在指我呀。哎哟!难堪啊,也难受。过去人家指你那是咱们的荣耀,现在你是个囚徒啊。很难受,特别难受。

  那也不管!我说,走——我也叫他们弟兄们。我说,干啊,咱们快点干。要赶时间,你要把这船煤要卸完啊,不是开玩笑,你是犯人啊,完不成任务还要扣你分呢。

  累点不要紧,关键是那个灰呀,那个煤呀。我那满脸黑啊,但是有一处白的,眼睛下面,就是因为有时候泪流下来。不是委屈,就是难受。干一会儿想一想,迟志强,今天怎么能到这种地步?怎么跟他们在一起干这种活——当然,不是说你不能干这种活,但是咱们确实不是在这干活的样子。

  回到监房我们指导员一看,哎呀,迟志强,好样的!干警一般不跟你握手,他跟我握手:招待你们场电影!

  晚上看电影,我都不知道看了什么。大家坐好了,《青春》啊!《小字辈》!都是我主演的电影。

  不过我那时候没感觉丢人,在监狱里边谁笑话谁呀?!我在外面(看),监狱里全是犯人,全是光头,他们,鼓掌!像盛大节日一样。

  一下子特别空虚

  出狱的时候,我回身跟他们告别,我跟他们一挥手,他们有流泪的,因为我在那人缘很好;我呢,说实话,也掉泪了。我说,保重啊。转身还没等迈出的时候,突然一下子特别空虚,那种渴望出狱的劲啊,一点都没了,反而觉得特别特别难受。

  你知道我这时候想什么?我这一出去马上自由了!一放松下来,我又不太想回去了。我不是什么英雄人物,不是拍外景回去了,我是一个服了刑的刑满释放人员。我出来以后外边好多记者,还有一些朋友来接。我见到他们说什么?我太难堪了。我一想到回家,要见到周围的邻居,就回到长影单位。被开除了干什么去呀?我上哪去?我怎么去见这些人?我突然一下变傻了,那个兴奋劲荡然无存,一点都没有了。

  我第一站到陈琳家,就是在《彩桥》里演我妈妈的,她是江苏省人民剧院的。我还没等上楼梯呢,这时候心情有点那种幸福的感觉。陈琳阿姨在给我炒菜,爆锅的声音,我太久违了,家庭生活这个东西。我一进去,陈琳阿姨说,臭小子回来了,一会吃饭啊。

  我就深深地鞠了一躬。我叫她妈妈,我说妈妈辛苦了。“哎呀,辛苦什么。”就是从她这开始,一直回到家里,后来我又回到电影制片厂。从来没有一个人怎么怎么样,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比如孙海英见我,就问,“强子,干啥呢?最近忙吗?有时间喝一顿啊。”

  善良啊,他们是有意的,刻意地这样子,其实你是能看出来的。我知道,他们就是好像无所谓,别让你迟志强太难堪。

  从狱中出来第一次演出,那次很新鲜,我记得在沈阳体育馆,是我们厂《电影世界》创刊35周年。那场晚会有很多明星。当倪萍说,下面这位演员是咱们大家久违了的,用她的话来讲,“好朋友,长春电影制片厂青年演员迟志强……”

  还没把我名字读完呢,那个万人欢呼起来的声音,那得多响啊!我泪流出来了,我这才往台当中走,我还做个手势,那意思就是大家安静安静。你越是这样……哎呀,那掌声……

  反正也听不出来喊的什么玩意儿,全是这个声音。我这边鞠躬,那边鞠躬,前边鞠躬,后面鞠躬。我拿着话筒也讲不出话来,我足足用,现在回忆啊,不长,就一分钟,足足有一分钟,我没讲出话来。慢慢地,看我要讲话,大家停下来,停下来以后我用比较哽咽的声音说,谢谢,谢谢。哗!又是一片欢呼和掌声。

  要担起责任来

  “他是个爷们儿,对他自己的事业从来没有放弃过。这个我佩服他。”迟志强的妻子池代英告诉记者,他们后来开酒店那会儿,生意特别好,很忙,但是迟志强只要一有戏,哪怕是客串一个很小的角色,他立刻扔下酒店就走了。很多客人都是冲着他来的,他总会说“我是演员啊,我不能放弃我的事业” .出狱以后认识我爱人就是看电影认识的。那个时候文化生活还不是太多,还是以电影为主。长影厂有个大剧场,现在扒了。我们厂每周放两部参考片,就是在外面社会上不公映的。我爱人是杭州人,她86年到了长春,我们团的一个女演员张百爽跟她好,给她领了两张票,带着她去我们剧场去看电影。

  我的票跟她正好挨着,你看这么巧,实际上我们团那个女演员也不是想刻意把她介绍给我。但是走在前面的时候她就说,哎,那就是我们团迟志强。我爱人说,是吗,还有一个小女孩,蹭蹭蹭就往前跑,就想看我,让她一把拽回来。

  我那会儿戴个眼镜,当时怎么呢,我怕我眼睛跟你直视,我戴上镜子,你也别看我,我也假装没看见,省得人家不好意思。

  这时张百爽介绍了,她说小迟,这是杭州姑娘,西子姑娘。我说你好,她说她也姓池啊,叫池代英,我说是吗?完了后来她自己说,她是池塘的池,三点水,一个也字,所以这印象就特别深。我说,哦,又握一次手,我说一家子。我说不管怎么都是姓chi,这个姓也特别少。

  我因为女人入狱四年,实话实说,这事不是不敢想,我就没想。不是女孩主动追我,我不会去追女孩,我很难堪,面对女孩我都尽量……

  过去半个月,我收到池代英的一封来信。她说,小迟,实际我很崇拜你,很喜欢看你的《小字辈》,我觉得你不要那么自卑,因为你戴那个墨镜就觉得好像你很消沉,你在我心目当中……还是个很好的演员,很好的大哥。

  感动,真的很感动。我没把她当成观众的来信,观众来信很多很多,我不是说不回,我回不过来。她的信我回了。那你问我心里有障碍吗?实话实说,我没障碍。就那个时候我不懂,我不懂事啊,我也不原谅自己。迟志强特别可恨,该受惩罚,但是从我内心,作为一个男人我在这,我是朋友们的好哥们儿。

  我现在有了孩子,到现在我都没有正式跟儿子去谈这些事情。我一直没提过,但是我想他知道,这是第一,因为他有很多的同学、朋友、老师;然后我想会谈这些事情,我跟我们剧团团长宫喜斌曾经说过,我说我必须好好干,我说我为儿子也要重新回到电影制片厂,当咱们国家的正式演员。我要给我儿子有个交代,我要好好跟他去聊去,把这些事情怎么回事要渗透给他。

  男人呢,犯错误,就一定要担起责任来,不管这个错误有多大。社会给你的惩罚、责任,你也得担着,不要怕犯错误,这是第一;不要怕犯错误,你有多大错误担多大责任,正视你的问题,正视你的错误,正视你自己曾经受到的这种惩罚。

  (特别鸣谢天津电视台《男人世界》栏目以及主持人那威)

  (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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