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新伟
陈老师亦即清华大学美术学院的教授陈丹青,多年前创作《西藏组画》出名的画家陈丹青,1982年就落脚纽约“叹世界”的艺术家陈丹青,同时也是写了《纽约琐记》、《陈丹青音乐笔记》、《多余的素材》和《退步集》等4本随笔作品的陈丹青——这最后一种名之为作家恐怕在陈老师那里通不过,由画家而教授,少不了要传道授业解惑——当然不仅仅是
传道授业解惑,否则,学生就不会递纸条说——
“陈老师,你这样说来说去有什么意思呢?你会退步的!”
因为说的大抵不是中听的话。尤其是在常人看来不太合乎陈丹青这样身份的人讲的话。以400多页的《退步集》为例,内容五花八门,涉及“绘画、影像、城市、教育”等等方面的话题,体裁则兼以访谈、演讲、画评,甚至还包括网络聊天记录和一份辞职报告。大概没有谁谈城市建设、教育制度以及国画有他这般诚恳,但即使态度诚恳,效果陈老师自己心下明白,他在序里说,“海龟”身份抵赖不了,只当是恶名,知识分子总算美称吧,宁愿做回老知青,只是知青老来不好当,做教师几年,常在课堂上失口说粗话,忍不住要抽烟……忍不住要抽烟这句最是好看,几乎印证了陈老师的文章总是闲笔的,常识的,尤其是直觉的,从最早单纯谈艺术的《纽约琐记》以降,直到《退步集》都是如此——或者说他即使谈到种种现实的问题都不是急于发出声音的老愤青,尽管不免要被学生递纸条“受教育”。
然而陈丹青的文章真是好看的谈话体,一个人谈得天花乱坠,让人有直呼陈老师的痴心妄想——他电视上的演讲我看过一次,老实说我很羡慕他那些学生。我早先买他的书,《陈丹青音乐笔记》、《多余的素材》单看名字就非常不耐,搁在一边好久,后来翻出来一读,“随看随喜”(这是陈丹青的话),暗叫惭愧,庆幸没有便宜楼下卖废报纸的。“我长久迷惘于委拉斯开兹的魅力”,套用陈丹青这句话,我也常常迷惘于他文章的魅力——而不是他的画,所以更准确的说法是迷惘于他这个人的魅力。比如他的画评:
“三年前的暮春,我在一座江南古镇深巷底,见院门口两位小姑娘倚定板桌,正襟端坐,就一册肮脏稀烂的《芥子园画谱》旧版本,一笔一笔勾松树。那天风日妍静,堂屋竹椅斜着一位打瞌睡的老太爷,据说九十多岁了,正是她们的画师……眼前一幕,你说是‘传统命脉’在,言重了,说是‘文化草根’旺,则悬想古昔,无从感慨起,然而我还是被感动了……”
还有他眼中的中国建筑:
“我十几、二十岁在苏州、无锡逛园林,要么烦,要么毫无感觉。那时,我满脑子向往的都是欧洲的油画,西方的景观。几十年后从美国回来,在苏州沧浪亭网师园梦游一般地走,这才发现中国园林实在太好看,太成熟了……”
又比如他写日常生活:
“看到小民工偷闲打闹,我感动极了,个个天性纯良。”
如此通透,如此性情,如此世俗,如此自在,连看的人也会变得开阔起来。与其说陈丹青显得太特立独行,不如说现代人见识了太多的众所周知、太多的人云亦云,而他讲的不过是一些常识罢了,包括“退步”这个常识——除了略显戏谐,“退步”乃是对快速、对种种急功近利进步观的反动,缓慢或者回看,正是现在最稀少的一种品质。
“……《枕草子》都翻烂了。”这是我非常喜欢的一句话,几年来只模糊记得这一句,和陈丹青的“退步”都有一种自在和孤独。美好的东西总归百看不厌,因为可以称得上美好的东西太少了,比如《枕草子》,比如《惶然录》,比如《今生今世》,比如《威尼斯日记》,比如小津安二郎的电影。艺术家之积极(比如总是会让人觉得“说来说去”),正是他们的不积极——他们深谙人生之虚无,所谓艺术不过是达观的产物,所谓美好的东西说到底是很悲哀的。这些只能复读的艺术品让人担心它的数量,好像面对《退步集》时复杂的心情,也像陈丹青的心情:“我们是迷失的几代人。回过头去,有大眼界在。”在美国居住了18年的陈丹青,没有变成文化精英,也没有变成装神弄鬼的所谓大师,反倒回过头来说,最好的事物不过你我身边的,比如日常,比如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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