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亮
在我刚开始记事的时候,父亲就留给我一个喜欢喝酒的印象。全家晚饭已经结束,他还坐在那儿慢慢地喝,谁都不会去打扰他,真是神气得很,后来,父亲不仅自己喝,还教我喝,而那时我尚未满七岁。也就是说,我会喝酒比我会认字还要早。
我祖母不识字,但她是唯一可以干预父亲喝酒的人。祖母不懂酒的分类,只凭父亲每次喝的量来做判断。因此,父亲每次喝白酒都能瞒过祖母的眼睛,并毫无阻碍地进入醉酒状态。我祖母一直不明白她的儿子为什么只喝了那么一杯如白开水一样的东西就会摇摇晃晃。每当夏季来临,父亲就改喝啤酒。他一杯接一杯地喝,可把我的祖母吓坏了。她冲着我的父亲大声嚷嚷,常常都把我父亲弄得很扫兴。我记得有好几次,父亲正喝在兴头上,祖母一边将满满的一碗饭端上桌子,一边就顺手把剩下的酒连瓶统统拿走。父亲急得叫起来:这是啤酒!啤酒是液体面包!把饭给我拿开!
祖母根本不知道“液体”是个什么东西,父亲明白这是对牛弹琴,就转过身来对我说:“知道吗?啤酒和面包都是麦子做的,做成水,是啤酒,做成面包,就是面包,它们营养差不多……”
“为什么买啤酒不要粮票呢?”我问。
“所以更要多喝啤酒啊!”父亲说。
到了我十多岁,学会抬杠了,就常在饭桌上和大人瞎掰。有一回祖母又要夺父亲的啤酒瓶,父亲再次摆出“液体面包”理论,我便对父亲说:“你不是爱喝酒吗,那你可以吃面包呀,面包不是‘固体啤酒’吗?”
“没大没小”,父亲瞪了我一眼。
转眼几十年过去了。我回忆起这一段并非为了讲什么往事旧梦,而是“液体面包”理论总是那么有趣和似是而非。它只是一个日常比喻,一个嗜酒者的托词。
近几年文人学者热火朝天地大谈建筑,也有许多类似的比喻,其中最俗滥的一个比喻是称“建筑乃凝固的音乐”。
这句话比“液体面包”费解得多,玄妙得多。我们知道,费解和玄妙的东西不过是玩语言游戏。我们还知道,人只能居住在建筑内,音乐只能凝固在唱片中,就像啤酒再怎么面包,也必须装在瓶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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