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夏利

　　本报记者 杨 磊 谢 丁 实习记者 沈敬怡 北京报道

　　35岁的张永强(化名)在八年前开始了一场“婚姻”。

　　按照“婚约”，作为男方，他每天要向“女方”的家长上交160块钱。但是他很满足，因为他的女人任劳任怨，与他一起早出晚归，在北京城里共度寒暑，他们是一对恩爱“夫妻 ”。

　　结婚八年后，他们离婚了——这是一场被动的变故，因为女方的家长决定给张永强换一个新的伴侣。

　　他的“老婆”是一辆夏利出租车——如今已步履蹒跚，容颜斑驳。在北京人的记忆里，曾经映红城市天空的每公里1.2元的红色夏利，是吃苦耐劳的典范，普通市民出行的最爱。

　　4月13日晚上，张永强带着“老婆”来到劲松中街的一个小吃店门口——他们初次见面的地点，看着别人带走了自己的爱人。但张永强只不过是最后离去的坚守者——在过去的两年，有更多人已经经历和张永强一样的命运。

　　目前，北京蛛网般扩展的城市道路上，只有不到6000辆夏利仍在奔驰。为了迎接奥运，从2005年开始，北京市开始启动庞大的出租车换型工作。排量不低于1.8升，车长4.5米以上，装备GPS全球卫星定位系统——按照北京市更换出租车的要求，1998年开始服役的3万辆老型号夏利们，显然达不到标准。取代他们的，是更加漂亮的“现代系列车型”。

　　官方的消息说，今年以内换型工作将基本完成，最后一批夏利一半因年限自然淘汰，另一半将被强制淘汰。每公里1.2元，这个属于北京的标志性数字，马上就要消失。

　　曾经强悍的出场

　　张永强第一次发现自己跟车之间产生了某种特殊感情是源自一场争论，一个开捷达出租车的司机嘲讽他们这些开夏利的，“像大肚子女人，跑也跑不快，动不动就在路上趴窝”。

　　张永强做出的反应是，攥着修车的扳手，把捷达车的玻璃给砸了——也就是从那时开始，“张永强把车当成了老婆，别人说不得碰不得”的说法开始在车队里流传。

　　在他看来，他的这辆夏利一直都是以“温柔”的贤惠形象出现的。但他并不知道，在北京的出租车历史上，夏利的出场曾经非常强悍。

　　很多出租车司机都会用调笑的口吻形容，1998年之前的北京是“黄色的”。这些充斥大街的微型面包车改装的出租车，他们称之为“面的”——这些车最终都被纳入政府统一管理漆成黄色之后，北京人用更亲切的话管它叫“黄面”，当然，也有人不屑的将它们称为“蝗虫”。

　　从1993年到1998年，“面的”在北京几乎一统天下，鼎盛时期差不多有十万辆，这个数目远远超过北京目前所拥有的出租车数——最新数据显示，北京目前拥有8万辆左右的在册出租车。

　　因为“面的”底盘过轻，容易侧翻的天生劣势，从1998年下半年开始，北京市政府在出租车行业强制淘汰这种车型——而承担填充市场使命的，就是夏利。出租车司机说，这次行动，被称为北京城市史上最著名的“扫黄”运动。

　　而张永强进入这个行业的时候，这场运动已经接近尾声——用他的话说，北京已经是“全国山河一片红”——在当时，至少有三万辆夏利在北京街头游弋。

　　然而，就在半年之后，夏利迎来了它的对手——尽管夏利使北京出租市场变得极为红火，但空调却是它的软肋，“夏天不行，一开空调车就不走了。”

　　为了弥补夏利的缺陷，从1999年开始，政府相继引入富康、捷达，以及少量的红旗、奥迪等车型。直到2003年3月，随着北京现代汽车提供给两会的600辆索纳塔投入出租车行列，新一轮的出租车更换工作再次拉开了帷幕。

　　研究城市变化的学者们说，这种车型的更迭从技术上存在相当的合理性。但他们更愿意认为，作为反映城市活力的一面镜子，出租车的变化从另外一个角度诠释着北京发生的深刻变化。

　　学者们说，1998年的那次淘汰“面的”背后有一个宏观数据被人忽视——也就是从那一年开始，北京市的基础建设投资开始大幅攀升，与1997年同比增长了20%，从此之后，北京市的基础建设投资增幅就从来没有低于这个数字。

　　而从2003年底开始的出租车换型则具备更深的内涵——奥运会的各项准备工作从这一年年底开始全面展开，是年北京共投入270亿元用来改善交通状况，而作为北京的形象工程之一，已经运行了五年的夏利必然将要面临更新。

　　张永强说，2003年底，北京首都机场开始禁止夏利出租车在此候客，理由是排量不足。而这个规定被视为夏利将要逐步退出市场的明显信号——之后，针对夏利出租车的相关规定开始陆续在其他重点区域出现。

　　2004年10月，他所在的京朝公司开始逐步实施更换夏利的工作，首次更新一次性淘汰了211辆临近报废的夏利车。

　　交管部门数字显示，2004年底，北京尚拥有24000辆夏利出租车，2005年底，北京的夏利出租数字是12000辆，而到2006年3月底的最新统计，这个数字已经不足6000辆。

　　学者们动用经济模型分析说，当北京的奥运工程加速进行时，能够带动的产业投资直接变化大致在1800亿元左右——其中，出租车、公交汽车等交通工具的更新换代将占据其中十分之一的份额。

　　但是张永强依然没有换车，他说那是他的老婆。但他还是意识到，周围的夏利越来越少。

　　多赚四毛钱？

　　除了感情因素，对张永强来说，还有一笔帐是他难以承受的——夏利变成新款伊兰特之后，每月向出租车公司上缴的“份钱”却陡然增加，“之前养活老婆，只用每天上交160元，而换了之后就是220元”。

　　而他最大的烦恼还是新车的油耗——“每年至少要多拿出1万元左右的油钱”。油价的不断飙升，成为他最大的一个心病。即便新车每公里比夏利多赚四毛钱，但与“份钱”和油价相比，他仍然认为这四毛钱太微薄。

　　这也是当时出租车换型时所引发的最大争议：当时有评论认为，相比夏利的经济适用而言，更换的新型车辆排量更大，也就意味着油耗和维修成本加大，进而汽车尾气对环境的影响也会更大。

　　而在政府层面，这种议论虽然也曾经成为他们调研的重点，但在奥运面前，构成这个城市的活力要素都在发生变化。

　　从2005年开始，每年的三月份，北京市交通委和北京市统计局等多家机构都会启动一项名为“北京市民出行习惯调查”，详细的调查问卷由出租车司机下发给乘客，填写后由司机上交给出租车公司汇总。

　　在这份问卷中，乘客将要填充的内容是每天在交通上花费多少钱、认为目前的出租车价格是否合理、交通支出系由个人还是单位承担等——这些详细的数据，将会成为北京市公共交通政策决策依据之一。

　　“北京市经常乘坐出租车的人完全有能力承担车型更迭后的0.4元/公里差价”，统计局官员说，这就意味着，这次车型更新是一个正常行为，“毕竟，北京即将迎来奥运盛会，对于北京，甚至中国而言，这都是一个展示自己的机会。”

　　而在北京市交通委的官员看来，在他们的这个系统之内，这种展示就意味着车辆的更新是一种必然。

　　按照北京市委书记、北京奥组委主席刘淇向国际奥委会官员做出的承诺：“到2008年，北京市民60%的人出行将选择公共交通，20%的人选择小汽车，20%的人骑自行车出行”——这也就意味着，在某种意义上北京出租车的更新已经超越了硬件更新意义——它将会被用来证实，为了“有可能是史上最出色的一届奥运会”，北京正在全面革新构成这个城市机体中的所有形象要素，而随着2008年的日益临近，这种更新正在变得与民众的生活更加接近。

　　仅在北京交通系统之内，除出租车换型之外，正在进行的大规模升级工程还包括轨道交通的建设以及IC智能卡的运用，目前北京有多条地铁线以及高速轨道项目已经或者即将上马——这些工程的最终竣工期间都是在北京奥运之前。

　　正在改变的城市

　　2006年3月26日，张永强发现他不得不失去他所谓的“老婆”——这种压力不是来自公司，而是在这一天，他在街上拉活时，居然只遇到了不到10辆夏利出租。

　　“市民们似乎也正在失去对夏利的兴趣，虽然他们都会说，还是夏利坐着划算，但有新车过来时，他们都会选择新车”，他说，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发现，并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可取代的。

　　而在这个时候，因为出租车大量换型带来的另外一个后果却在呈现：国家再次提高

成品油价格，93#汽油每升再涨0.39元，油价持续上涨的压力使更新后的新车司机成本压力更大。

　　最终，从4月1日开始，北京市几家大型出租公司已经开始发放燃油补贴，补贴标准为：在原有燃油补贴的基础上，1.6元/公里和2.0元/公里车型每车每月补贴再增加150元，双班车司机补贴适当增加。

　　这是北京市第二次增加出租司机油补，上一次是在去年8月10日开始的，和上次不同，此次燃油补贴全部由出租公司承担，而上次补贴由政府和出租公司共同分担。

　　而由此带来的另外一个系统性振荡是：北京市出租车涨价风声再起——有消息说，这项工作的听证会将会于近期召开。多个版本的信息均称，随着夏利一起告别市场的，并不仅仅是1.2元/公里的价格，甚至之前1.6元/公里的价格也将彻底消失，涨价后的出租车价格将至少是1.8元/公里。

　　与此同时，北京电视台的一个新闻栏目进行了一项社会调查，调查显示，在民众层面，几乎无人赞同出租车调价，而他们在反对调价的同时，都表示了对夏利的怀念。

　　国家行政学院的一位学者说，民众的记忆往往会随着城市的变化而出现断层，而交通工具的变化则会表现的更加明显——它在某种程度上，联系的不仅仅是城市的每个个体，甚至还包括个体的记忆。

　　而这个城市的变化正在加速进行中——跟夏利的换型同步进行中的，还有为了保障城市交通和市容改造的一些工程。

　　学者们说，他们更愿意把北京奥运视为整个城市升级的一个系统工程，在这个环节中，一个不可避免的现象是，一些与民众生活密切相关的元素将会发生变化，甚至会逐步消失，“比如，以后就坐不到1.2元/公里的夏利出租车”，但相对于奥运能够带来的城市提速，这种代价被视为可以忍耐的。

　　因此，当夏利离开北京出租车市场的时候，很多人都确信这将会是一个明显信号——那些曾经承载民众记忆但不符合城市发展需要的东西，将会被自然或者用其他方法淘汰。

　　而对于那些曾经的夏利司机来说，他们有些人因为成本或者感情等原因，会跟着退役的车辆一起告别这个市场。

　　但是很快，一批新的出租车司机就填满了这个空当。他们来自于北京更远的郊区，曾经是农民或者低薪收入者。他们觉得，这个职位还不错，至少薪水比以前高多了。

　　这批新司机一进入这个行业，就开上了新车。他们没有关于夏利的记忆。四毛钱的价格差异，他们甚至都没有更深的体会。

　　这让张永强无比失落，他说，“他们牵走了我的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