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新镜像

　　朝鲜进入年轻的第三代领导人时代，街景、经济活动都呈现出新貌；但表面的光鲜下仍是改革的踌躇、政治的限制和外资的匮乏

　　自金正日过世后，朝鲜的街景开始发生变化：首都平壤的建筑物焕然一新，为纪念金日成诞辰100周年而建的仓田街增加了现代化玻璃外墙大楼，平壤音乐厅以及平壤鱼肉市场成为新地标，火车站前广场增加了大型电视墙，市区几个游乐场也陆续落成。

　　平壤供电充足，原本到夜晚经常一片漆黑的城市，今夏灯火通明；平壤人的服装打扮更为多元，而现代社会不能缺少的手机也成为朝鲜人的时髦配件。在平壤中学，为观光客表演才艺的学生，还戴着在美国青少年中十分普遍的牙齿矫正器。

　　不变的是，路边仍有不少拥护伟大领袖的口号，只是从金正日的名字换成了金正恩。

　　朝鲜进入第三代领导人后，不少对这个国家感兴趣的观察人士从细微的变化中推测朝鲜开放的时间或许不远了，这些变化也为27岁的金正恩树立了一些正面形象。但它们也可能只是光鲜的表面，曾在朝鲜学习的德国学者吕迪格·弗兰克(Ruediger Frank)近期访问朝鲜后发表文章说，这些改变很多都是金正日生前就开始进行的，金正恩只是收割了成果。

　　谁来保证投资风险

　　为庆祝2012年金日成诞辰100周年，朝鲜在2011年1月15日公布了《国家经济开发十年战略计划(2011-2020)》，确定基础设施建设、农业和电力、煤炭、石油、金属等基础工业及部分地区开发的战略目标。按照其官方说法，这一计划将在2012年金日成百年诞辰时为朝鲜打开“强盛大国之门”。

　　然而，为实现计划第一个五年的资金缺口就高达1200亿美元至1500亿美元，于是招商吸引外资被列为重点工程。

　　大丰集团(下称大丰)，最初被委以招商引资任务。

　　根据大丰2011年的介绍，集团由包括朝鲜国防委员会在内的七个部委组成，下设5个专业委员会、12个行政业务部门、4个金融机构和26个领域总公司。大丰的总裁朴哲洙在去年4月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称，朝鲜成立大丰的目的是通过建立第二套经济体系，在短时间跨过既有经济体系的障碍，并“领导和管理国家经济开发十年战略规划”。

　　另外，大丰还曾从朝鲜和平委员会手中接过朝鲜金刚山旅游区的招商经营事宜，邀请了不少在亚洲大城市经营高级饭店的业者前往考察，希望将金刚山建设为一个包括高尔夫球场和各项先进娱乐设施的旅游目的地。为了宣传， 朴哲洙曾邀请各国记者搭乘原本行驶于朝鲜和日本间的万景峰号到金刚山旅游，并试图游说马来西亚金融集团在金刚山投资刷卡服务。不过，金刚山的旅游至今未按当时期许的那样发展起来。

　　熟悉朝鲜的人士披露，当初大张旗鼓帮助朝鲜招商的大丰已被解散。韩国远东研究院 (The Institute for Far Eastern Studies)的报告则称，朝鲜政府在今年初开始整合对外招商的管道，合并业务重叠的部门，将大丰并入国家投资合营委员会就是其中一项措施。

　　朴哲洙近来对《财经》记者称，金刚山仍为其集团下的经营项目，最近还接待过不少游客。但他对大丰现状的追问则只做了模糊交代，便挂上了电话。

　　位于延边的天宇旅行集团向《财经》记者证实，因为大丰已经解散，金刚山旅游业务季节性暂停，可能在明年4月重新开启。

　　曾在平壤居住过7年并仍保留在朝投资的瑞士商人菲利克斯·阿博(Felix Abt)也对《财经》记者表示，朝鲜政府发现对外招商部门的竞争并未达到最大效率，近来合并了相关部门提高效率。

　　朝鲜投资合营委员会成立于2010年7月，已经在新一轮的组织调整中取得了重要的领导地位。该委员会的前委员长为朝鲜政府内的开放派官员李哲。他曾任驻瑞士大使，是金正恩在瑞士求学时的监护人，被外界普遍认为是促成埃及电信公司Orascom运营朝鲜手机业务的重要推手。

　　金正恩上台后，他被调到金正恩办公室，因此不少朝鲜观察人士都认为李哲和金正恩的姑夫张成泽在朝鲜开放上扮演了重要角色。

　　朝鲜投资合营委员会近来的重要举措是在北京成立了朝鲜投资事务所，根据其网站介绍，该单位“是朝鲜投资合营委员会在海外设立的唯一办事机构”。该事务所和中国海外投资联合会(下称中海投)在9月底已经举办“中朝投资合作高层峰会”，宣布成立30亿元人民币的投资朝鲜基金，第一期将先投入10亿元，并将于11月下旬组织大型考察团到朝鲜考察。

　　中海投副秘书长刘杨骜对《财经》记者表示，基金的资金来自国内大型企业、私募基金和地产公司，主要为广东、福建和香港企业。他表示，朝鲜政府向中海投释放了强烈的开放信号，因此9月中海投在很短的时间内整合中国民间资本，希望以集体投资的方式考察朝鲜提出的大型基础建设项目，例如港口、机场和高铁。

　　中国公司此前曾遭遇过一次在朝鲜投资的“滑铁卢”。总部位于辽宁的西洋集团曾在朝鲜投资洋峰合营会社，是中国目前对朝鲜投资最大的项目，从2007年开始到2011年9月总计投入人民币2.4亿元，建成现代采矿场及年生产50万吨铁精粉的选矿厂。但在2011年9月6日，朝方突然提出与合同完全相悖的16个问题，单方面撕毁合同，致使合营会社无法生产。中国外交部发言人洪磊曾表示，中方一直支持中国企业赴朝投资兴业，为中朝经贸合作做出贡献。对于两国企业合作过程中出现的问题，希望双方妥善处理。

　　对此，刘杨骜称：“朝鲜政府在经过与西洋集团的纠纷之后，以国家对国家的形式提出对风险的绝对保证。”

　　朝鲜事务所的网站也引用朝鲜《社会主义宪法》指出，国家须保证国外投资人的合法权益在其他范围内不受侵害；《外国投资法》第19条明文规定，国家对外国人投资企业和外国投资者的财产不实行国有化或征收，“不得不实行国有化或征收时，给予相当补偿”。

　　此前大丰集团在2011年也曾积极邀请包括可口可乐和肯德基[微博]在内的外国投资者考察朝鲜，但考虑到风险问题，外国投资者没有在朝鲜跨出第一步。

　　平壤大街的服装加工厂

　　除了招商引资，金正恩政权面对的最大挑战仍是改善朝鲜人民生活、满足人民的粮食供给和生活基本需求。

　　8月3日，金正恩在平壤接见中共中央对外联络部部长王家瑞时主动表示，发展经济、改善民生，让朝鲜人民过上幸福、文明的生活，是朝鲜劳动党的奋斗目标。根据朝鲜官方媒体报道，朝鲜自今年以来，陆续完成不少公共设施，并将一些食品工厂现代化。

　　平壤商店里的物资明显比以前丰富：高科技产品如平板电视、电脑，或者原本严重缺乏的眼镜、甚至隐形眼镜，现在都陈列在平壤的商店中。

　　设备和技术的更新还反映在朝鲜自制商品的种类上：由于缺乏电力和冷藏设施，冷冻食品从前并不常见，但近来已经可以在商店的冷冻柜里找到。朝鲜人喜爱的冷冻饺子，一包约为4美元－5美元；另外充足的饼干和面包也反映副食品供应在平壤并不匮乏。

　　据一位近期参观过平壤市中心第一百货的丹东商人描述，商场里现在充满了朝鲜产商品，“中国进口商品已经被移到旁边较小规模的商店”。

　　受惠于中国国内加工成本的提高和劳动力短缺问题日渐严重，朝鲜工厂开工率明显增高。主要商业街道平壤统一大街两边服装工人忙于织布和制衣的景象，成为平壤的新风景。据丹东商人介绍，这些工厂主要是为外国公司代工制造，这些工厂的增加明显解决了朝鲜工厂和政府长期无法为工人提供足够粮食和薪资的问题。

　　朝鲜工厂自上世纪90年代就为日本和欧洲厂商做加工，加工品质一直受到肯定。全世界最大染料公司之一Dystar就一直是朝鲜工厂的国际级客户。

　　最近新一波来料加工制造的高峰从2008年左右开始，对象主要是来自丹东的商人。在合作初期，委托朝鲜加工的商人碍于风险不愿意投资或提供机器。朝鲜纯手工的商品——假睫毛、假发等受到青睐，之后这样的模式发展到服装加工，丹东商人通常将接到的订单交给已建立合作关系的朝鲜工厂。

　　丹东春庆贸易公司(下称春庆)对《财经》记者介绍，目前在朝鲜接受来料加工的工厂约有几百家，主要位于供电稳定的平壤。

　　不过，朝鲜政府真正寻求的还是能改善民生产品制造的现代化技术。朝鲜官方媒体《劳动新闻》去年3月15日曾发表题为《继续推进人民消费品生产的现代化和科学化》的社论，呼吁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人民消费品生产的现代化和科学化高潮，使2012年成为改善人民生活和建设强盛大国决定性的一年。

　　根据朝鲜事务所网站介绍，“朝鲜目前经济困难，原料和资金不足，企业开工不足但具备引进外国最新技术、设立现代化企业的条件”。该网站具体指出，在食品材料加工厂方面，朝鲜提出的投资要求为每天能生产20万个巧克力派的全套设备及每天能生产1万瓶维他命饮料的全套设备；在9月底的中朝投资峰会上，朝鲜商社提出了引进生产皮鞋、皮包、烟草、人参加工、运动鞋、服装加工及饮料和啤酒设备的要求。

　　为吸引外资，朝鲜在劳动者工资、土地使用税和企业所得税等方面都提供了优厚的条件。另外，外国投资企业的成立审批时间从原来的50天缩短为10天。菲利克斯·阿博也证实， 朝鲜已有更多公司和工厂被允许参与进出口，甚至一些朝鲜公司已经主动对外国公司提出商业企划。

　　投资朝鲜多年的菲利克斯·阿博认为，朝鲜劳动力的低价竞争力将使劳动力密集型产业，如服装加工、玩具制造，甚至汽车和机械设备组装，在不久的将来对经济做出更多贡献。

　　雾里看花的改革

　　早在上世纪90年代，朝鲜就试图推行经济改革，但因忧虑这或会危及政治稳定，始终未下决心将改革进行到底。对于此番在金正恩领导下呈现出的开放能走多远，也有不少人持怀疑态度。

　　在丹东和朝鲜进行多年贸易活动的张姓商人，经历过朝鲜多次开放尝试，他表示曾经兴奋地认为朝鲜距离开放之日不远了，但每次都以失望告终。他认为朝鲜近两年来对于经贸投资的态度有些许放松，但离真正突破性的开放显然还有距离。

　　他对《财经》记者表示，朝鲜合作伙伴告诉他，再过两年或许能看到一些改变，现政府必须把一些上一代的官员替换掉，真正的改革才有可能展开。

　　不过对于朝鲜政权内部的政策争论，外界一直都是雾里看花。北京大学朝鲜文化研究所名誉教授崔应九认为，金正恩政权推出的开放政策脱离不了父亲金正日在2002年推出的改革政策，“现在政府可能是把当初的政策再拿来试一试”。但是鉴于缺乏外国资金和先天缺粮的劣势，这些政策的施行结果仍将受到限制，“金正日没能成功的， 或许(在金正恩这里)能成功二三项”。

　　韩国媒体报道称，朝鲜曾于6月28日公布经济改善计划，该计划被广泛解读为是2002年改革的延伸。其中有一项是让朝鲜农民能分到30%或更多农作物。但近来的消息显示，因为政府尚未准备好足够的粮食，该计划执行的时间从预定的10月1日往后推延，具体时间目前尚不得而知。

　　另外，美国企业研究所(AEI)研究员艾伯斯塔特(Nicholas Eberstadt)指出朝鲜罕见的在9月25日举行今年以来第二次最高人民会议，却未如外界预期那样将“6.28经济改善计划”拿出来讨论，原因为何让人十分不解。

　　由于信息不透明，朝鲜的开放力度和速度究竟如何，观察人士只能由细微迹象推测。近来与朝鲜交流的非政府组织和中海投相对乐观：他们认为金正恩政权至少将大力推动包括靠近中朝边界的黄金坪岛、威化岛和罗先三大特区的建设和经营，这些特区将以特殊的条件和开放政策吸引外资。若能实行将可能为朝鲜的开放带来新面貌。

　　【作者：《财经》记者 蔡婷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