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要)

　　好比一个党支部，美国现在是书记，中国是一个要求入党的积极分子，入党后怎么也会担任组织委员或宣传委员什么 的，美国担心中国以后会跟他作对，于是趁你要求入党时好好考验一番。

　　第一次专访龙永图是在1994年的7月份，盛夏的北京很热，但是此时更热的是媒体炒作的话题：中国能否在这一 年的年底复关？

　　此前在不同的场合见过龙永图，那是我刚刚接手采访外经贸部，只觉得那里的门槛很高，想采访龙永图这样的“热门 ”人物似乎更是一种梦想，因为戴着金边眼镜的他，总是一副冷峻沉稳、不苟言笑的模样，让人不由得有些敬而远之。

　　初访部长助理

　　不过当记者的总是想捕捉一些热点话题，于是在7月下旬的一天，我打电话给外经贸部新闻处，说我想采访龙永图， 随后又写了一份采访提纲。忙完这些，我觉得有些多余，心想：这不是白费工夫吗？在这个敏感的时候，他会接受采访吗？未 料仅过了两天，新闻处来电话说：“龙助理愿意接受你采访。”当时我真有些欣喜若狂，以致一位同事取笑我说：至于吗？

　　部长助理，这是一个特殊的职位，论级别只是司局级，但配有专职秘书。更特殊的是龙永图的角色，那时他已经是中 国复关谈判代表团的秘书长，实际上的主谈代表。

　　那天的采访约在下午两点，我早早就做好准备。来到外经贸部二楼龙永图的办公室里，他正忙着接电话，我有些拘束 地坐在沙发上等候着，只觉得屋里的冷气开得太大。说实在话，当时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因为对于关贸，对于复关，我几乎 还是一个门外汉。我的采访就在这种忐忑中开始了。出乎意料的是，龙永图并没有按照我提供的大而空的提纲来“答记者问” ，而是开门见山、一针见血：“我们明天去日内瓦参加关贸总协定中国工作组第18次会议，现在断言中国今年内复关无望或 能够复关为时尚早。中国能否在今年内复关关键取决于美国的政治意愿……美国提出许多非常过分的要价，这使中国感到震惊 ，这样的文本没有任何谈判的基础，它让人怀疑美方是否有谈判的诚意……中国并不想随意引用发展中国家优惠条款，但不能 剥夺中国引用的权利……”龙永图声音不大，尚带有家乡湖南口音，说话很快，我记录得手发酸，但未敢有丝毫懈怠，因为我 觉得他说的东西几乎可称得上字字珠矶，全然没有套话废话。对于复关这样敏感的谈判代表来说，这是难能可贵的。

　　很快稿子就写出来了，我打电话问龙，他说的那些“锋芒毕露”的话可否原文照登，龙永图听完后非但没有象某些官 员那样“这不能说，那不能讲”，反倒更正原来表述不够明确或我理解有误的地方，使稿子更充实丰满了。稿子发出后，被海 外二十多家媒体采用，引起了很大的反响。

　　通过这次成功的采访，龙永图给我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我认定：他绝对是一个深受新闻记者欢迎的人物，不仅仅因 为他的身份，更因为他的旗帜鲜明、他的言之有物、他的快言快语。有了这次一炮打响，中新社的影响力也给他留下了深刻的 印象，于是又有了以后的数次小范围专访。

　　“放料”以壮声势

　　龙永图很重视媒体的影响力，记得有一回他当着众多媒体老总的面抱怨说，他每回出去谈判总是有势单力薄的感觉， 为什么？因为美国人谈判前总是利用媒体大造声势，而中国代表团抵达日内瓦时中国大陆来的往往只有新华社的驻地记者，连 港台记者也比大陆记者多。

　　正因如此，在中国复关谈判进入最后关键阶段的时刻，每次中国代表团出发前，龙永图总要主动召集新华社对外部、 中新社、中国日报的三位记者“放料”：

　　中国无意通过复关寻求在世界多边贸易体制中的任何特权，中国将接受与其经济发展相适应的，权利与业务相平衡的 条件……中国希望通过认真谈判，达成相互均可接受的结果。

　　中国在今后的复关谈判中还可能表现出更多的灵活性，但美方也必须作出政治层面的决定……中国复关的初衷就是推 进改革开放的进程，如果缔约方提出过高过急的要求，必然打乱并危害中国改革开放的进程，这样既不利于中国，也不利于世 界，因为那样潜在的12亿人的大市场就不会变成现实，所以中国要求的是循序渐进。

　　1999年4月，朱镕基总理访美，双方都有意达成协议，中国本着务实的精神，在一些领域上作了让步，亮出了 自己的底线，但美国得寸进尺。龙永图奉告美国人：不可能有更好的出价了，这样好的条件再不接受，你们会后悔的。事实证 明了他的说法，当克林顿慑于国会的压力，听从某些内阁成员的建议不与中国签协议时，商界反响强烈，纷纷抱怨政府错失良 机。以致在朱总理要赴加拿大之际，克林顿匆匆打来电话，要求与中国签协议。

　　在谈判中，龙永图对以美国为首的主要缔约方可谓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曾经在私下场合对我们说，既然是谈判就 肯定要有让步，要有妥协，并非一味强硬就行得通，关键在于坚持自己的大原则，守住自己的底线。

　　今天，随着中美经过13年艰苦谈判，终于就中国加入WTO达成协议，“双赢”也成为大家耳熟能详，媒体曝光率 很高的词汇。不过，龙永图在五年前就提出希望达成“双方均可接受的结果”，在非正式场合，龙永图更是直言不讳地说，中 美最后就是要达成一个“双赢”协议，这样双方谈判代表好对各自国内民众都有一个交代。

　　这是第一次听说“双赢”一词，据说这个词是从台湾“引进”的。

　　美国是支部书记

　　听龙永图讲话，确实是一种享受。没有拐弯抹角、哼哼哈哈，倒是经常妙语连珠，妙喻生辉，让人听了会心一笑：

　　在谈到美国为何总是对中国高标准、严要求，拖延中国复关时，龙打比方道：好比一个党支部，美国现在是书记，中 国是一个要求入党的积极分子，入党后怎么也会担任组织委员或宣传委员什么的。美国担心中国以后会跟他作对，于是趁你要 求入党时好好考验一番。

　　谈及中国加入世贸的好处，龙比喻说：世界贸易组织犹如一个大农贸市场，中国没有加入，就象是在市场外游动的小 贩(香港人称“走鬼”)，一有工商人员来检查，就只好溜之大吉。加入世贸，就如到大市场中地摆上固定的大摊位，要遵守 市场的规范，作生意也更名正言顺了。

　　说起加入世贸带来的竞争，龙比喻说：打篮球如果只满足于在国内比，充其量就是一个甲A联赛，只有去参加奥运会 ，在更激烈的竞争中才能不断提高自身的水平。

　　中国加入世贸，以后再与美国发生贸易摩擦，就可以诉诸世界多边贸易体制的争端仲裁机制，龙将之比作一个小个子 要和一个大块头动手，论实力，小个子打不过大块头，但是如果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小个子就可以找周围的人来评评理，大块 头自知理亏，就不敢那么放肆。

　　谈起中国为何坚持以发展中国家的身份“入世”，龙把美国比作政府机构中的局长，欧盟、日本是副局长，中国仅为 副处长。在目前国际上“中国威胁论”甚嚣尘上，彼此关系尚待改善的情况下，硬要把副处长升为局长，显然有欠妥善。

　　每次采访完，我总是琢磨，龙永图何以出口成章，屡有“闪光语言”？我想，关键是他对政策太熟悉了，简直就是成 竹在胸。

　　最崇敬周恩来

　　龙永图1965年从贵州大学英美文学专业毕业后进入外贸部工作。他的同龄人风华正茂之时正赶上“文革”，但龙 永图是幸运的，70年代初，中国调整锋芒毕露的外交路线，开始与西方有所接触。在周恩来总理的关怀和指示下，中国开始 向西方国家派出第一批留学生，龙永图便是其中之一。1973年至1974年，龙永图在英国伦敦学院深造，攻读国际经济 学专业。龙永图曾经表示，他最崇敬的人是周总理。

　　从1978年开始，龙永图先后在中国驻联合国代表团、联合国开发计划署、中国国际经济技术交流中心工作。19 92年1月任外经贸部国际经贸关系司司长，开始介入中国复关谈判；1994年4月被任命为外经贸部部长助理，主持复关 和入世谈判；1997年2月晋升为外经贸部首任副部长级首席谈判代表。

　　这个首席谈判代表的担子是那样沉重 ，说到底是因为中国加入WTO已不再是一个简单的经济问题，已经上升成了 政治问题。中国早在刚刚恢复联合国席位时，曾有恢复在关贸总协定地位的机会，但关贸当时被视作“富人俱乐部”，而联合 国贸发会议则是发展中国家的组织，中国选择了贸发会议。时过境迁，当中国根据自身改革开放的需要力图复关和加入世贸时 ，美国为首的主要成员把中国加入世贸当作一个筐，什么东西都往里装：知识产权、核不扩散、人权……中国复关和“入世” 变得复杂起来。仅仅是审议中国的外贸制度就拖延了好几年，因为关贸和世贸是以市场经济为基础的国际多边贸易体系。

　　龙永图回忆说，当年无论我们如何解释说明，外国人总是不明白，何为“有计划的商品经济”？直到1992年，邓 小平南巡，中共14大确立中国要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中国代表团在阐述自己的经济体制时才理直气壮起来。

　　四处奔波释疑解惑

　　当然，进入具体的关税、非关税和服务贸易谈判是更艰苦的过程。既然是谈判，就有斗争，因为他们代表的是国家利 益；既然是谈判，就有妥协，否则双方就不会坐到谈判桌前。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龙永图和他的同仁们有时难免有里外不是 人的感觉。中美达成协议后，曾经参与关税谈判的海关总署前关税司司长吴家煌曾揶揄自己“身上卖国贼的罪名还没有洗清” ，龙永图又何尝不是如此呢？特别是以美国为首的北约悍然轰炸中国驻南斯拉夫使馆之后，国内反美情绪高涨，一些非理性的 论调也时有所闻。

　　国内一些人在不了解谈判条件，单凭美国人单方面公布的所谓清单，便绘声绘色地分析加入世贸给中国带来的影响， 更有人言之凿凿：加入世贸会使下岗工人增加1000万……洋货长趋直入将令民族工业面临灭顶之灾……

　　令龙永图和他的同仁们感到温暖和欣慰的是，国家领导人对他们的工作给予了充分的肯定，江总书记要求他们要让全 国人民了解加入世贸带来的影响。于是，龙永图与同仁们四处奔波，解疑释惑：加入世贸不会在一夜间带来繁荣或灾难，要趋 利避害，关键在于掌握主权……中国同意每年进口730万吨美国小麦，这只是一种市场准入机会的承诺，具体进多少还看中 国自己粮食市场的供求状况……认为金融开放就是资本市场开放，这是天大的误会，中国加入世贸谈判从未涉及资本市场开放 ……中国汽车每年正常进口不到4万辆，而走私汽车达到10万辆，长期保护使得中国市场实际成为国际汽车商二手货的垃圾 站……他的结论是：分析利弊要分析具体达成什么条件，不要仅凭一知半解便妄加揣测。

　　1999年11月15日，经过6天紧张艰苦的谈判，中美终于就中国加入世贸达成协议。作为具体负责技术谈判的 首席代表，龙永图此番辅佐主将石广生与美国人 较量到了最后一刻。美国人到谈判最后时刻，还坚持要求中国放开化肥的国 有专营权。龙永图请示了上级，得到否定的答复，于是他坚决顶住了这一要价。当天下午15：50，石广生、龙永图为首的 中方代表团和巴尔舍夫斯基、斯珀林为首的美方代表团步入外经贸部二层的签字大厅。与其他人或笑容可掬，或欣喜若狂，或 激动万分不同，龙永图依旧是那副沉稳老练、不苟言笑的模样，是他早预料到有这一天，还是感叹这一天来得太迟？不管怎样 ，与美国人13年的较量到此终于告一段落，我相信在他平静的面容下，定有一番感慨万端的心情。看得出，生于1943年 的龙永图这些年苍老了不少，年过半百的他经常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也悄悄平添了些许白发。难怪朱总理说：“中国复关和 加入世贸谈判，谈了13年，黑头发都谈成白头发，该结束啦！”撰文/余东晖